小说写完,扔到一边冷却一段时间,再次打开进行修改,便能以一个读者的心态去看。几万字的篇幅,看到那几句“不知过了多久,天完全暗了下来,懒得起身开灯,任凭夜色填满整个空间。周遭的热闹声起来了,隔壁、对面、屋后,催饭声、打骂声、追逐声,每一声都如同飞袭的针扎过来”。心态平和,顺畅地看向下一句,不做丝毫停留,当它是普普通通的句子而已。可我知道前几天我坐在客厅的饭桌上写到这几句时,抑制不住地难过,家人那时候正好出来往厨房走,我捂着自己的脸,搓着搓着,装作没事的样子,否则感觉自己太丢脸了。
从来写人物铁石心肠,采用的都是“你怎样的命运与我何干”的疏远态度,虽然心中有很多情感,但也要冷处理。写到这个人物时,我心情很难平复下来。那张脸在写的时候一直浮现,怎么也难以平复下来,说是哀痛也不为过。有些太近的人,写起来好难狠下心来,尤其是激动时更不敢写,直到沉下去不动声色才能继续。他一点点地在我笔下生长,他的每一个细节,他的内心活动,他的沉默与呼吸,渐渐地都能被我感知到。但他也一点点地靠近悲伤的结局,我知道他最终会这样,可不是突然地,而是慢慢地,在那个奔赴结局的过程中,黏附了太多的经历,积攒了太多的情感,只到结局的那一瞬间出现,我一下不舍了。但写作有一项铁规似的,任你如何不舍,他都必须接受他的命运,你毫无办法。
缓慢的小说,缓慢的人生,缓慢的结局,一直就想写像植物一样慢慢生长的小说,没有多少曲折的情节,构建一个生活环境,让人物在其中慢慢地过自己的日子就好。这就是我写这本书时怀有的心态。从最开始的《幽慢》,到后面的《留灯》《清水》《跟随》,每一篇之间隔得时间很长,全书完成,六年过去了。这期间,我完成了其他书稿,做了很多事情,但是一回到这本书上,我就慢了下来。这四个中篇小说,每一篇三到五万字不等,看起来毫无关联。但读者如果细心,就会发现把它们连接起来的是“时间”:《幽慢》写小学生,《留灯》写初中生,《清水》是写两个高中生,《跟随》则是写刚毕业的大学生。这是一条成长的时间线,人在不同的年龄段,会有不同的境遇和心态,也会有不同的应对方式。每一段经历,都有独属于它的气质。这是吸引我去写的原因。我想要细致地展开书写,慢下来是必须的。
回想起这六年来,每天写得很慢,过去一天四五千字的节奏,现在慢到一两千字,也不忙着写完,看着小说一点点地成形,人物在悠长的叙事中慢慢呈现出他人生的轨迹,尝到他人生的滋味。不写的时候,去公园走五公里,让大脑放空,或者去菜市场买菜回来做饭。怕的就是疲劳写作,要的是精神放松饱满。但精神即使再饱满,也有枯竭的时刻,那时像是困兽一般在狭小的房间走动,从早上起来坐在桌子前,一直到下午,并没有一句流畅的语句敲打出来。灵感有时像狂风中好不容易点燃的蜡烛,须得小心翼翼,再小心翼翼,不然走到桌前就熄灭了,接下来又是漫长的等待。写作本书期间,有时四个月一个字都写不出,有时一个月又能写十万字。有朋友问我每天写多少字,我是无法回答的,因为它并不是匀质的、均衡的,而是捉摸不定的,需要无时无刻不在暗中贮备力量。读书时、聊天时、睡觉时、看电影时……一直有个攒着劲儿的“我”等在那里,既兴奋又疲惫。创作的快乐与痛苦都源于此吧。
小说修改完毕,去快餐店吃饭。店里熙熙攘攘,大人点餐,小孩坐在座位上玩耍,我忽然想起贵州那几个孩子,已经是多年前的旧闻了,冬天太冷,他们躲在垃圾箱里烧垃圾取暖,结果中毒身亡。这个旧闻就像是一个痛点,每回一想起,就特别难过。我不敢想象那个死亡的惨状,清早有人打开垃圾箱,看到这几个已经死去的孩子……不敢去想他们在死前一天是怎么度过的,他们吃了什么,去了哪里,每多知道一点细节,心里就会痛一点。又想起另一个旧闻,哥哥带着弟弟妹妹,把自己锁在家里,喝农药自杀,那该是怎样的场景 :哥哥死意已决,弟弟妹妹还不想死,那个挣扎的过程……我内心会忍不住想这些。这决绝的死亡不是忽然出现的,而是由之前的生活缓慢推进到那一刻的。不敢想,真不敢想。
任何这样的死亡,若只是提到一两句“某年某月某日因某事而死”之类的话,读者看来大都无感受。一旦有了细节,丰富杂乱的细节,有了一个构建的完整世界,再去看,那种在场感和疼痛感便会把你拽进去,切身体会到他们的感受。但与此同时,写作者自己会面临这样的风险 :俯瞰深渊,很容易也坠入深渊。这时,要的就是决绝和冷却,又一次恢复到“你怎样的命运与我何干”的疏远态度,这也算是自我保护吧。小说虽如植物生长,但当它已经扎根发芽、伸枝展叶、开花结果之时,也是该离开的时候了。不要逗留,不要沉溺。毕竟,下一部小说还等在路上。
2023 年3月2日
苏州
文/邓安庆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