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曾经有一位了不起的中国女性 改变了一个日本职员的一生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22-10-29 16:00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在自己的一生中,总会遇上一两件无法解释清楚的事。譬如我怎么就会遇上了永山老人?

现在回想与永山老人的相识,也依然很难理出头绪。

1992年初,因先生在日本大学任教,我便带着孩子到东京小住。在那里,结识了关口加代女士,当时她正跟我先生学汉语。

回国后,与关口时常有信件往来。关口很努力,翻译了日本著名作家宫泽贤治的小说《夜鹰之星》,我给她做了一些文字上的修改后,在国内的一家文学刊物上发表了。后来,她还写了一篇文章,回忆已故父亲对日本侵华战争的反思,也是我给她做了修改后,在《人民日报》上发表。关口自己对中国有很大的兴趣,几乎每两年就和丈夫来中国一趟。

她的汉语进步很大,尽管表达起来还是有点问题,但我对她的表述方式已经十分熟悉了。比如她说:“从这里走到那里,有一条小狗。”别人一定会莫名其妙,而我能明白,她说的是“一条小沟”。

2002年初,我家先生又一次到日本大学做外教,我也有机会又一次客居东京,自然要去看望关口。关口邀我去看她的汉语学习小组。后来才知道,那是个基督教教堂里的查经班,几位教友用汉语读《圣经》。组里的成员只有三位,除了关口,还有两位老人,一位是老太太,另一位就是这本书的口述者,85岁的永山央老人。

第一次见到永山先生,只是客气地问好,他让我看一封信,说他从前在上海住过几年,信是老朋友的孩子写来的,信里有些看不懂的字,请我给认一下。

当时我脑子里还下意识地掠过一个想法:他别是当过日本兵吧?后来听关口说他在中国是做生意的,于是释然,就没再往下想。

到了第二个星期,我又一次见到永山先生,当时他正和别人说话,看见我和关口,非要我到他家喝茶。我不知道这么冒昧地上别人家,是不是不太合日本人的习惯,想推辞。关口却说,去吧去吧,永山先生对中国人很热情的!

于是就去了。真没想到,进了永山先生家,他没有给我们摆上茶壶,而是先从他的小书房里搬出一个文件夹来:“这是我的义母,她是北大的第一个女生!”

听到这话,我吃惊地接过夹子,是一张老照片复印件,照片上是一位端庄、优雅的女子。

再往后翻,是一张几乎每个北大学生都见过的照片,它曾经在北京大学建校一百周年的校史展上展出过,如今,它被永久性地置放在北京大学新建的校史馆中。那是北大历史上的第一批女生。照片上的文字是:“查晓园女士——在英文系一年级旁听奚浈女士——在英文系一年级旁听王兰女士——在哲学系一年级旁听”(后来我才知道,其实王兰是正式招收的女生)。

永山老人又搬出几个文件夹,翻开来,是一张张发黄变脆的纸,上面的字迹十分工整,老人说,这是我义母给我的信,我抄下来的。

不等我弄明白怎么回事,他又打开另一个夹子:“这是义母的信,原件。”

近五十封写于20世纪40年代的信,展示在我面前,信纸已经发黄,墨迹已经变淡,只有信纸上孙中山先生的头像依然清晰;“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孙中山先生的语录在淡淡的墨迹下依然鲜红。而信件上一句“永山寄儿”的抬头,似乎穿过时空,穿过岁月,依然震敲着永山老人的心。

抚摸着这些陈年的感情记录,永山老人的热泪不住地往下流,而我,竟一时无法理清头绪。这一份历经六十多年、跨越了不同国家的情感,蓦然出现在眼前,如此之重,令人难以承受。

那个下午,永山老人断断续续的话,通过关口的翻译,我终于大致明白了。他曾经作为一个公司职员,在中国住过几年,在无锡工作时,房东就是王兰。当时王兰的丈夫在交通部工作,随政府驻在重庆。王兰的弟弟是著名的红学家王昆仑先生。王兰是北京大学历史上第一个正式招收的女生。作为永山先生的房东,她给予永山先生的,不仅仅是住处,更是人生的引导。正是通过与王兰的交往,

永山认识了一个与日本政府的宣传极为不同的中国,认识了日军对中国人犯下的罪行。永山先生在王兰家住了半年多,后被派到乡下工作,开始了与王兰的通信。不久,王兰携三个孩子赴重庆,永山先生也于1946年回国。之后消息渐少,50年代中断联系。1986年,永山先生在70岁上,重返中国学习汉语,并通过王兰的亲戚,与王兰的女儿取得联系。最令他惊喜的是,他回国前留在中国的王兰信件,重新回到了他手中。

听了永山老人的故事,我当晚竟一夜辗转难眠。想到老人如此涟涟泪下,我觉得自己与老人依然隔膜。一位房东,为何能让老人思念不断,以至于在耄耋之年依然怀有如此深重的敬爱?

第二天,我找到关口,对她说:“如果你愿意,我们来做一件可能有意思的事情吧。”

其实,在说这个话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能做什么。我只知道,永山老人曾经把这个故事说给很多到过他家的中国人听,大家听了都很感动,但也仅仅是感动而已。永山老人最希望的是能出一本书,让更多的人了解,在战乱的年代,上帝赐予了他一个精神上的母亲。然而,许多人都与永山老人的愿望擦肩而过。

所以我对关口说:“也许我们能帮助永山老人实现这个愿望?”

关口也很激动:“我太愿意了。我很早就知道永山老人有一个中国义母,但我不知道其中还有那么感人的故事。”

于是,我们开始了对永山老人的采访录音。每次采访都安排在关口家,相比起来,她家比我的临时宿地离永山先生家更近,也比永山先生家更宽敞一些。每次采访的时候,由关口提问,老人回答。但常常是永山老人自己一下就陷入不能自拔的状态,说着说着就会哭起来。于是关口就会把大概意思说给我听。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很深切地体会老人的心情。但我在努力做着资料收集工作,只要老人允许,能复印的文件,我一份不落。

整个采访和翻译工作做得相当辛苦,离我和先生一起回国的日期只有半个月了,关口开始把录下的四盒日语磁带为我口译成汉语,有了这个过程,我才有可能将永山老人的故事理出头绪来。但关口非常忙,那段时间,教堂里有几位老教友相继去世,她不得不用很多时间去参加后事的料理。而整理永山先生的资料,也是一个颇为困难的工作。王兰的信没有年份,落款只有月期和日期,永山老人可能因为怕这些信件失落,将它们一遍一遍地复印,以至在他的文件夹中,有的信件居然复印了七八遍,而有些信件却一份也没有复印。我不得不把他所有的文字全都复印下来,或用数码相机拍摄下来。(实际上,因为需要把王兰的信一封一封地细读并根据内容排好顺序,这个工作直到回国几个月后才最终完成。)因此,每次在关口家,我们几乎都是从一大早就开始工作,直到晚上六七点钟,常常是中午只吃几片面包。

而永山老人时时都在关注我们的翻译进度,他的腰去年跌伤了,至今仍扎着一个大钢板腰带。即便如此,他也常常要骑自行车到关口家里来看我们,随时准备回答我们在翻译中遇到的问题,甚至有一天还从家里专程为我们送来他夫人做的晚饭。这更使我们丝毫不敢懈怠。

在我回国的前一天,终于完成了所有的口译工作。当时,我们谁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三个人就把彼此的手紧紧地叠在了一起。

关口很感慨地说:“永山老人的故事等了几十年,好像就是在等你的出现啊!”

用他们基督徒的话来说,是上帝安排我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上帝让我认识了关口,又通过关口让我认识了永山老人,就是为了要我做出今天这本书,为了让人们知道,曾经有一位多么了不起的中国女性改变了日本青年永山央的一生。

我不是基督徒,也不信上帝,但我也确实无法解释他们所说的“神迹”。

即便此刻,我仍然觉得我只是在记录一个故事,只是为了帮助一位老人实现夙愿,如果还有一些别的想法,那就是希望通过这个故事,让更多的人知道,人类的友好是无国界无民族的。

然而,让我始料不及的是,回国后,当我于夜深人静将王兰的信一封一封地输入电脑时,我也开始一点一点地理解了永山老人为何一提起王兰,就会泪如雨下,为何一再强调王兰是他人生的导师和精神上的母亲。王兰在给永山的信中所体现出来的那种学识、见识,那种宽容、豁达,那种超越了种族和国别的精神境界,即使在今天,也依然令人感动。

犹记那个凌晨,我在键盘上敲入王兰的最后一封信:“你看吧!不久的将来,中日两国就会成为很好的朋友。世界上的人类如果没有误会,全是好朋友。”当这几行字出现在屏幕上时,我愣了半天,忽然泪如泉涌,哽咽不能语。

直到这时,我才真正意识到,我要做的并不仅是为了永山老人,也不仅是记录下一个故事,而是为了一颗心灵的展示,通过永山老人的每一句话,通过王兰的每一封信。

尽管这样的展示可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就如永山老人所说,“现在的人可能不会对这样的故事感兴趣了”,我也知道,这样的书也不会有很多的人有兴趣来读,但我相信,美丽的东西,永远都是美丽的。

就像六十多年前,王兰曾经感动了一位敌国的年轻人;而六十多年后,也仍然会感动我,感动关口加代,感动那些听过这个故事的人。

来源:南京大学出版社

编辑/韩世容

相关阅读
赏读|一本书,一种认知事物的法门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12-15
赏读|世间万事皆无定,唯有人品立一生
诗词天地 2024-11-01
随笔|张海东:童年就是一生
汪迷部落 2024-10-19
赏读|赵瑞蕻:一位温州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9-05
赏读|汪曾祺 : 雨季的果子,是杨梅
名家散文 2024-03-29
赏读|董桥:板桥旧事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1-14
赏读|汪曾祺:觅我游踪五十年
作家联盟 2023-10-13
赏读|我们环境的故事,就是我们社会自身的故事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09-23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