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无法忘记她站立在风中,望着远方的模样。
我对她的记忆是从小学时开始的,当年我家刚搬到秦虹路。彼时的那一整条街很热闹,很多下岗职工都在这条街寻到了再就业的出路。像是在一夜之间,马家圩酸菜鱼、麻辣牛肠、三鲜砂锅等城南小吃一下子全冒了出来,也许她的小生意也是从那个时候才开始的。
我每天早晨上学路上都能看见她,她永远都是一个人,脚边有两个半旧的乳胶漆桶,桶里装满了各色玫瑰。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喜欢玫瑰的女人多是浪漫温柔的,但她看起来却与脚边的玫瑰有着极大的反差。
她的气质极为清冽,常年穿着一件从前工厂里的藏蓝色长褂,头发剪得极短,即使她的眼神里有火热的期待,也被她满脸的漠然给浇灭了,她看起来更像是在等一个她永远也等不到的人。
当然,卖花的小商贩肯定不止她一个人。在烟火气浓郁的社区,一旦有一个小生意刚做起来,就会有七八个认为“这很赚钱”的效仿者,于是在她的四周,也出现了几个拎着各式旧桶卖花的女人。她们或是在路边跟街坊邻居们搭讪招揽生意,或是扎堆聚在一起聊天,时不时就会发出犹如被电击打后“嘎嘎嘎”的笑声。
童年的我觉得她一定是被孤立的,于是在有点余钱想买花的时候,总会去照顾一下她的生意。我能感觉到她成交的开心,但她笑都舍不得笑一下,话也极少,能少说一个字就尽量少说。
就这样过去了好几年,有一次我妈买了十几支玫瑰回来,她说她常买的那个花摊老板已经在小区门口开店了,另外几个摆花摊的听说也陆陆续续在别的老小区寻一门店安顿了下来。我很希望她是能拥有自己花店的那一个,但我心里明白,不太可能是她。
后来随着搬家以及忙于学业,我有将近十多年的时间都没再见到她,但只要是在街边看到卖花的摊子,我就会不自觉地想起她来。
某一个寒假,我跟同学约着去秦虹吃三鲜砂锅,吃完后便走到菜场门口给我爸买现炒的花生米。在去的路上,我心里隐隐期待着能看见她。没想到她还真在,十多年过去了,她的脸上并没有留下太多岁月的痕迹,只有身上那件藏蓝色的工厂长褂被洗得有些发白。那天已临近过年,整个菜市场都洋溢着新年的喜庆,她的花摊上也多了几簇被染成艳丽红色与娇媚玫红的银柳,俗气却很合时宜。
我对她有一种老朋友久别重逢的喜悦,但她却不会知道我是十多年前的那个小学生。在买了一束香槟色玫瑰花后,我不想立刻离去,于是跟她聊天:“你在这里已经卖了十多年的花啦!”还未等我说完,旁边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便搭讪道:“是哎,我买她花也十几年了,她的花都新鲜,根子也洗得干干净净,但是她做生意不‘迎人’,跟她一起摆花摊的几个都开花店了……”她却满脸的云淡风轻:“是啊,她们都开店了。”我觉得自己开了一个很不好的话茬,想着这些话是不是会伤到她,于是心怀内疚地拿着花赶紧离开。
一晃又是好几年,某天我特意去秦虹吃牛肉锅贴,吃完后照例走到菜市场门口给我爸买现炒的花生米,当然我也想再见到她。她还在,半旧的乳胶漆桶已经变成了大红色的水桶,桶里依然是各色玫瑰。只是,在她的花摊旁边,多了一个鸭四件的摊子。
在我买花的时候,陆陆续续有老街坊来问她买鸭四件,她看着我浅笑了一下:“我给他们先称一下,等下就给你包花。”只见她称完鸭四件,收了钱,又对老街坊们浅笑了一下:“谢谢喔,下次再来啊。”
清冷的人难得笑一下,那一浅笑就会让人感觉到惊艳。在她给我包花的时候,我问她:“你现在还卖鸭四件啊?”她点头说:“是啊。”
我没有再问下去,也不愿有任何的想象与猜测。藏在浪漫外表下的玫瑰与赤裸展现生活的鸭四件一样,都是为了生活。谋生存的人,一生都在想尽办法抓住生活,哪里有精力去想着与生活和解。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