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落泉千仞直，

雷奔入江不暂息。

今古长如白练飞，

一条界破青山色。

这是中唐诗人徐凝创作的一首七言绝句，题为《庐山瀑布》。此诗抒写庐山瀑布的动人景色。首句描叙眼中所见：居高临下，直垂千尺，气势磅礴，蔚为壮观；次句转写耳内所闻：瀑布雷鸣，奔腾倾泻，声势浩大，动人心魄；“不暂息”“今古（一作：千古）长如”，从时间上加以叹赏；三句的“白练飞”，从颜色、形象、动态上给予描绘；末句说它“界破青山色”，是用青山之色来作陪衬、烘托，使“白练飞”的形象更加鲜明、生动。据说这是徐凝的得意之作，他对此诗十分自负。

回顾这首诗在其接受史上的命运，可以用“大褒大贬，大起大落”八字来概括。据唐范摅《云溪友议》、五代王谠《唐语林》、宋计有功《唐诗纪事》等典籍文献记载：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江南举子多到杭州来取解求荐。张祜自以为久享诗名，当可为解元。后来隐士徐凝也想首荐。正值刺史开宴，席上，白请张、徐二人说明何以可当解元。张说：“我享名已久，宜当解首。”徐问：“你有何佳句？”张说：“《甘露寺》诗有‘日月光先到，山河势尽来。’又《金山寺》诗有‘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徐说：“这两联诗好是好，但还不如我‘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张愕然，无言相对。于是，一座尽吟诵徐诗。作为当时文坛领袖的白居易，也认为徐诗胜过张诗，有“赛不得”之语。这样，徐凝顺理成章地夺得了杭州的解元。

徐凝的文学成就如何？似有略加介绍的必要。徐凝，睦州分水（今浙江桐庐）人，生卒年不详。《全唐诗》存其诗一卷，以绝句为主。钱志熙《唐诗近体源流》（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三章第三节《中唐后期七绝的百派并生》，对徐凝的创作特色作了评述：

徐凝的七绝，以浅易为体，但重巧饰，滋味之作似转胜于元、白两大家。

……

箫娘脸下难胜泪，桃叶眉头易得愁。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忆扬州》)

随意挥洒，而成千古妙语。“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可谓凿空乱道，无理而妙。绝句中此种体格，正源于中唐。盖盛唐为璎珞珠旒，宝相庄严；中唐则妖姿艳态，百相俱出，然自有摄人心魄之处！徐凝诗格确实为白居易所笼罩，然其造诣实有出于元、白之上者。

谓徐凝“滋味之作似转胜于元、白两大家”“徐凝诗格确实为白居易所笼罩，然其造诣实有出于元、白之上者”，这样的评价是相当高的。古今中外的作家（包括诗人在内）大致可以分为如下四个等级：一般、优秀、杰出、伟大。我想，徐凝即使算不上杰出诗人，但说他是优秀诗人，大概不会过分吧。

徐凝的《庐山瀑布》诗，在赢得白居易的大力褒奖之后，时隔三百多年，在宋代却受到了大文人苏轼的恶贬。有一年，苏轼游庐山，对徐凝《庐山瀑布》诗颇不以为然，他的《戏徐凝瀑布诗》说：“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唯有谪仙词。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后人纷纷议论，主流的看法自然是同意苏轼的。

自从被苏轼诋评之后，徐凝的诗名受到了极为严重的贬损，他的诗作也受到了不少唐诗选家、注家和文学史家的冷落，选录其作品的选本、注本极少，对其文学成就予以评介的文学史类著作，一本也没有。他自鸣得意的《庐山瀑布》一诗，也往往只有在古今诗论家评介李白《望庐山瀑布》时，作为陪衬的负面例子才被提起。以致后世不少读者，一见到徐凝的名字就会立即联想到，他是一个只会写“恶诗”的诗人。

虽然，古往今来对苏轼“恶诗”说随声附和的人，数不胜数，但是，敢于为徐凝打抱不平，申张正义的诗论家，也并非绝无仅有。比如，宋洪迈说：“徐凝《瀑布》界破青山色之句，东坡指为‘恶诗’，故不为诗人所称说。予家有凝集，观其余篇，自有佳处，今漫记数绝于此（《汉宫曲》《忆扬州》《相思林》《玩花》《将归江外辞韩侍郎》）皆有情致，宜其见知于微之（按：元稹字微之）、乐天也。”（何汶《竹庄诗话》引）宋潘若同《郡阁雅言》称此诗“脍炙人口”。清黄叔灿说：（徐凝《庐山瀑布》）“与太白‘疑是银河落九天’同一刻画。”（《唐诗笺注》）清胡寿芝也指出：“徐凝新隽，多摆脱处。自东坡憎其《庐山瀑布》‘一条界破青山色’，谓是恶诗，人遂劣之。此诗只平直，何便至恶？乐天（按：指白居易）置张承吉（按：张祜字承吉）取为解首，固独有心赏。”（《东目馆诗见》卷一）

时至当代，乐意为徐凝主持公道的学者就更多了。刘永济《唐诗绝句精华》（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和富寿荪、刘拜山《千首唐人绝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都是权威性极高、影响力极大的唐人绝句选本。二书均不约而同地选录了徐凝的《庐山瀑布》一诗（前书选徐诗二首，后书选徐诗四首）。值得一提的是，值2016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决定再版《千首唐人绝句》之机会，作为出版家兼学者的赵昌平先生特意写了《〈千首唐人绝句〉专家推荐意见》一文（《赵昌平文存》，中华书局2021年版），对该书给予高度评价，充分肯定，称道它有四大特色：由博返约，篇幅适当；视野开阔，取舍得中；体例严格，推陈出新；千锤百炼，精益求精。徐凝的所谓“恶诗”，居然能入选《千首唐人绝句》这样高规格、高档次的选本，实在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就管见所及，近几十年来，收录徐凝《庐山瀑布》等作品的唐诗选本还有：陈伯海主编《唐诗汇评》（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管士光《唐诗精选》（大象出版社2012年版），常开江、潘中心《唐人绝句五百首》（中国盲文出版社2015年版）等等。这几个选本的作者，分别对该诗作了品评，其中富寿荪先生认为：“此诗下二句虽不能与太白诗相比，然亦刻画极工，惟上二句过于粗硬，遂使全诗减色。”管士光先生也指出：“徐凝此诗虽然写得有些粗率，表现出中晚唐诗较为刻露的特点，但它想象奇特，刻画亦工，仍不失为一首咏庐山瀑布的佳作，过分贬损是不够公允的。”富、管二先生所说，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是不带主观偏见的通达平正之论，有助于澄清苏轼率意贬评造成的是非，端正读者对徐诗艺术优缺点的认识。

迄今为止，学界专门为徐凝《庐山瀑布》辩诬的论文，虽然还未见，但在论文或专著中附带论及“恶诗”公案，并仗义执言为徐凝主持公道的学者，并不鲜见。比如：藏克家先生在《银河落九天——读李白〈望庐山瀑布〉》一文中提到：“同代诗人徐凝也写了同题的诗。……第一句与李白诗第三句似同而显得弱，‘直’字作为形容词，比李白以‘直下’作为动词用，气势大大不如了。第三句，与李诗第二句意象相同。末句，我觉得还是不错的。以瀑布的白色‘界破’‘青山’的青色。苏东坡写了首诗，斥徐诗为‘恶诗’，而对李白之作则大为赞美：‘古来唯有谪仙词’，平心而论，斥徐作为‘恶诗’，似乎太过。”马茂元先生在评鉴李白《望庐山瀑布》时指出：“中唐徐凝有《瀑布诗》云‘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白居易赞为‘赛不得’，苏东坡则讥之为‘恶诗’。徐诗亦名句，写景不可谓不宏壮，设想亦不可谓不奇警，然与太白二诗相比，过于着实，缺少的正是那种壮阔中寓空灵的韵致。诗至中唐，刻画愈趋细密而韵致反不及盛唐大家，这也是盛、中唐诗区分之大较。至白、苏二论,似均失之偏颇。”（《唐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李元洛先生分别在其两部诗学专著论及徐凝，为他说了公道话。他在《诗美学》（修订版，人民文学出社2016年版）里写道：

中晚唐之交的徐凝，曾经得到元稹和白居易的赞许。《全唐诗》有他的诗一卷，绝句占了十分之九，其中不乏可诵之作，更有千载传唱之名篇，如“萧娘脸下难胜泪，桃叶眉头易得愁。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忆扬州》)即是。但是，宋代大诗人苏轼却对徐凝的上述《庐山瀑布》诗颇有微辞，见于他的游庐山后的《戏作一绝》:“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唯有谪仙词。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就诗论诗，李白的咏庐山瀑布之作，确实是落想天外，匪夷所思，诗人以雄奇之笔，状雄奇之景，那“反常合道，奇趣横生”的审美想象与审美境界，给予读者以强烈的美的震撼，这种美的境界和效果，的确是后来者所难以企及的。就像运动场上一名天才的跳高选手，在征服了一般人所难以达到的高度之后，后来人想再跨越那根横竿，就真是“谈何容易”了。不过,对徐凝之作，说是“恶诗”却也未免诋评太过，它的后两句形象感还比较强，尤其是颇有创意的“一条界破青山色”，有如黑白分明的版画，对照鲜明，刀法遒劲。

在《彩笔昔曾平气象——绝句之旅》（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一书中，李元洛先生再次提到徐凝和他的作品：

在唐代的众多诗人中，浙江建德人氏的徐凝是终生布衣的一位。他无权无势，但《全唐诗》却收录他的作品一卷，可见他的创作全凭实力，而非诗外的功夫。在李白的名作《望庐山瀑布》之后，他居然还敢“太岁头上动土”,也写了一首《庐山瀑布》:“虚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暂息。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苏东坡对此诗颇不以为然，他的《戏徐凝瀑布诗》说:“帝遣银河一派垂，舌来唯有谪仙词。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对苏公我素所仰慕，但他称徐凝之作为“恶诗”，未免贬损太过，我不敢也不愿随声附和。李白的大作，确实是咏庐山瀑布诗的冠军，但冠军之外还应有亚军，殿军和其他的优胜者。徐凝之诗，清人马位《秋窗随笔》说它化自东晋孙绰《天台山赋》之“瀑布飞流而界道”，但同是清代的诗人而兼诗论家的袁枚，却认为徐诗的三四两句“是佳语”。照我看来，徐凝此诗绝非“恶诗”，而且还应属于“好诗”之列。

此外，钱志熙先生也从时代审美风尚变易的角度，对徐凝《庐山瀑布》的艺术品位作了考评：

诗的境界全在自然高妙，想落天外，至于白描、刻画，也是诗人常用的手法，但要刻画、比拟之后，仍能给人想象、涵泳的余地，从这个标准来看，徐凝这一首自然算不得诗中的妙品，最多只能算是能品而已，中唐诗人开拓最多的，其实是在白描、刻画、议论、巧饰这些方面，自然高妙处总归要让于盛唐的。（《唐诗近体源流》）

众所周知，在数万首唐诗中，“妙品”极少，“能品”也不是很多，徐诗有幸被唐诗研究专家评为“能品”，也是不低的荣耀了。

综上所述，徐凝《庐山瀑布》不是“恶诗”，而是一首好诗，苏轼对它的评论，似嫌不够客观，甚至可以说在文学史上开了酷评的先例，产生了不良影响。时至今日，这顶“恶诗”的帽子，应该彻底摘去了。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