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在沙发上小睡半小时,小姑娘悄悄走到书桌边,在我打开的电脑上读稿子。发现后马上制止,里面的确有不适合她现在读的内容。我说,这是大人看的书。给你看的书我以后再写。她笑嘻嘻地走开了。
一两个小时之后,她对我说,妈妈,读你写的小说感觉心里好平静。有一段我读得很感动,眼泪流下来。
一次,她对我说,“我”在哪里,这大概是她初次意识到灵魂与肉身的分离。她拧自己的脸,说,这是“我”吗。然后她看英语电影很快忘记了疑问。
她在房间里安安静静地写作业、画画、做手工、写故事或读书,练习吹笛子。我们不看电视,有时放点音乐,有时电台里听人读书。她做手工,把废弃的快递箱子又剪又画,做出一些美丽的装饰物。这时候的她安静、忙碌而充实,一边描绘一边给自己录视频。
我确实觉得她心灵手巧,并且怡然自得。下午做饼干,两个人一样样准备,做了两屉,好吃。糖放少了不够甜。下一次会更好。给她做牛油果热三明治配南非茶,让她吃完。她带着小饼干去上三个小时的素描课。
画了一幅红色的画。我说那是什么,她说中间是一颗开满花朵的心脏。
一位父亲说,女孩都是把妈妈当成姐姐,利用妈妈对她们的爱胡搅蛮缠。不用对女孩讲太多道理。怪不得我在小姑娘那里没有威严,经常沦落成两个女孩之间的对掐。她有时把我当成姐姐。但我也并不想成为权威的妈妈。
以前遇见的一位小学校长说,他的女儿,不要求她多出色多能干,上什么大学做什么事业,首要是各种性情品格足以成为好的妻子和母亲。这话估计会让一些女性生起戾气,但我可以理解。这是从社会大格局角度出发的、符合人类利益的观点。
小时候父母工作忙碌,对我采取放任不管的态度,这种孤独感后来侵蚀到骨子里。也使我过分敏感,对她产生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即不想让她过我小时候的那种生活。经常带她出门旅行,她细微琐碎的事情,这无疑消耗很多精力、时间。
希望她顺利读完学校,去国外读书、工作,自己安身立命。
那样,我就可以养花、养猫、转塔绕寺、烹煮简单饭食、诵经打坐度日。有时给她写信。
也许我一直担任着心理医生、旅伴、精神辅导老师、交流伙伴的角色。我们去公园散步,持续而密集地交流各种话题。令我欣慰的是她都能吸收,并对我很信任。今天她对我说,你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你是我的朋友。又说,我和你交谈得到的信息量和收获远远超过自己读一天的书。你说的都是经过亲自咀嚼和消化过的。
她现在还经常缠着我一起睡觉。睡觉时长腿长手臂摊开,手指纤细。有时我把头靠在她的肩上,让她抱着我,仿佛我是她的孩子。有时在她睡着时偷偷亲她。看到她小时候的照片,知道时间一刻也不停留。忘记在她那么小的时候,有没有好好陪伴过她。好像那时我不停地在旅行。
早上醒来,如果是周末,我们就躺在一起拿出手机开始听歌。一起听很多首再起床。我们有过的那些旅行,两个人在异国他乡,走在离奇的街道上,一起吃饭,一起喝茶,睡在天南海北的旅馆。隐约知道她给我的时间也不会太多,以后她会有自己的生活。也许我会有时才能见到她。
但是她已给了我很多时间,我很感激。
和一位母亲聊天,她说即便是女孩,在十二三岁时也一心向外,再不愿意和父母一起玩,互相陪伴。他们更喜欢同学、朋友、外面的世界。假期她问孩子可否一起旅行,女孩答,我想和同学一起玩。我听了觉得也是正常。
养育孩子,并非是让她承担、容纳自己的感情,受控制,被倚靠。而是把她照顾、养大,送她远行。
关键是教会她积累和准备远行的行李,上进、善良、有勇气。这情感所包含的一切,最终是为了离别。养大孩子,让她有益,这是一个善行。
文字摘自庆山《一切境》
来源:人民文学出版社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