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请的假,并不像我所说,非得明天回去。我可以后天回去。但次日天亮,我却早饭也没吃,就去下街的岔道口等车。我出门时,大姐夫还没起床,在里面大声喊,说叫杨津送我去火车站。我说不用了,这么早的,我去坐个组合车就是。大姐夫再三说,我再三推了。大姐便给我封了一大包榨菜,一瓯子豆瓣酱,一方盒藠头,都是我妻子爱吃的;还要给我一壶菜籽油、半口袋绿豆、几只鸡,我怎么拿得走!尤其是鸡,不方便带不说,带回去又不忍杀,只能养着,家悬在半空,没有土坷垃,没有青草,鸡活着也是受罪。每次回来,临走时都像吵架似的,推掉大姐给的许多东西,就像那些有母亲的人推掉母亲给的东西。
大姐送我去车站,我不要她送,她非送不可,只好依她,心里却叫着苦,因为我今天还不想回省城,打算去县城,找老朋友玩一天。
……
所谓文明,就是曲折,就是暧昧,这些东西,山里是不会有的,山里树就是树,草就是草,岩石就是岩石;城里人偶尔去趟山里,只是为了知道曲折和暧昧的好处。
正这么觥筹交错,大姐夫的电话来了。
“你在哪里?”
我不好当着朋友的面撒谎,就说今天没走成,还在县城,明天一早就走。
“赶快回来,爸爸病了!”
大姐夫的电话让我很不开心。
“爸爸病了”是什么意思?昨天黄昏时分他才回去呢。是又流口水吗?那也叫病吗?那不过是人老了,管不住自己口水。但大姐夫说得那样简短,怎样病的,什么病,都不说,只叫我赶快回去,像我在县城跟朋友们玩,是宗罪过。他多半是见我早晨走恁急,结果却待在县城,而我在县城兜揽的朋友,按他的说法,“屁用没有”,心里不乐,便对我发号施令。他当了多年村干部,发号施令惯了。
挂了电话,我没对任何人说,又若无其事地,端了杯子,跟今晚的东道主说些彼此倾慕的话。这人我以前没见过,是新结识的。
过了不到半点钟,大姐夫的电话又来了:“到哪里了?”
我心里才咯噔一声,未必父亲真的病了?
紧跟着兄弟的短信来了,说父亲既流口水,话也说不明,让我直接去镇卫生院。
这席桌是因为我设的,如何说出提前离席的话,真叫我为难。但又必须说。正要说,两个女诗人提议:喝完酒,再去唱歌,春明哥哥难得回来,不到后半夜,谁也不许散!一片声响应。只是东道主压了压手掌,说:“酒喝够了再说二话。这里喝够了,还要换个地方喝。河边有个‘牛千里’,烧烤嫩牛肉,老板之前十年都在韩国做烧烤,上个月才回来,‘牛千里’前天开张,我昨天去吃了,整得我这吃遍五湖四海的,也舍不得丢筷子。今晚本来该请许老师去那里欢喜,可惜说迟了,没订到六点的席桌,但我订了九点的,我们先在这里喝舒服了,再杀到那里去!”掌声四起,边拍掌边喝彩,接着举杯。
这时候我变成了两个人,一个在我脸上,一个在我心里。脸上的我笑着,尽量去配合席上的气氛,心里的我却在那里孤单着,心里的我语调荒凉地对我说:“春明,你爸爸病了。”这个我终于跳出来,把脸上的我赶开。我站起来说:“各位,实在抱歉,我有点儿急事。”
本不想说具体,但不说是走不掉的,便把兄弟的短信给他们看。
席上雅静下来,像刚才是另一群人在这里喧闹。
遇这种事情,自然是不能挽留的,大家都送我下楼。
需个人把我送到回龙镇去。大姐夫没叫杨津来接我,也是知道县城的朋友一定会送。但都喝了不少酒,开不了车,好在东道主有司机,便让他司机送我。
想到不可能再来县城,我去宾馆退了房,取了行李。
回龙镇卫生院,在上街一处高台上,外面黑灯瞎火,上到二楼,见只有一间病房开着,传出嘈杂声。二哥、二嫂、大姐、大姐夫、兄弟、弟媳、小兰和她儿女,都挤在那房间里。父亲半卧在床上,一手拉着聪儿。父亲跟聪儿姐弟并不亲近,他们去看他的时候少,父亲到了街上,住在大姐家,聪儿姐弟除到姑婆家吃饭,顺便看看祖祖,是不会专门去看的。可这时候,父亲拉着聪儿的手,泪流满面。见我到了,他才把聪儿丢开,泪水流得像泼,说儿呢,我怕活不成啰。说得明明白白,也不流口水。我安慰了他,问医生咋说的。
大姐夫见我一张酒脸,很生气:“你喝到明天才回来,就晓得医生咋说的!”
我也很生气,要是我回了省城,未必也要等到我才拿主意?
其实他们已找医生看过,医生说,看样子是脑出血,但要照CT才能确诊,卫生院没CT机,要去巴河谷,天然气公司开的医院才有。既如此,早该送去才是。我知道为啥没送,是无人出面主张,怕说钱的事。大姐夫不会出这个面的,岳父对他再好,毕竟是岳父,养儿靠儿,无儿靠婿,岳父又不是没有儿子。
我对大姐夫说:“叫杨津送一下吧。”我本是想让小兰叫贵兵送,但小兰没主动开腔,二哥二嫂也没有,还都把眼神缩了,生怕被我逮住的样子。大姐夫察知我的用意,同时也看透了二哥他们的心思,犹豫一下,问是谁送我回来的,能不能让那人顺便带过去。我说人家把我送拢就走了。大姐夫有些为难。杨津虽是跟他跑,到底是私车,私车送病人,是忌讳的。你家里又不是没人有私车。但大姐夫还是给杨津打了电话。
不一会儿,杨津到了。兄弟背着父亲,下楼,上车。二哥也到马路边,却站在一旁,没有上车的意思,就由我、大姐夫和兄弟跟去。谁知巴河谷这边的CT机刚好坏了。只能去县城。医生说,病人已很严重,用救护车送。这时候是真的严重起来,可能是抖的,镇上过来的那段路,坏得厉害,抖得肚子肠子的乱蹦。于是父亲躺到救护车的担架上,护士跟随,输着氧,我和兄弟坐在担架两侧,把父亲稳住。大姐夫坐在杨津车上,联系县城的医院。
县第一人民医院是王牌,所以直接就简称了县医院,但那里没熟人,三医院的苟院长,则不仅是大姐夫的同学,还一直没断过来往,便去了三医院。
确是脑出血。主治医生姓康,很年轻,说出血量不大,出血位置也不打紧,做手术的话,好得更快,可他年纪太大,建议保守治疗,住几天院,多半就没事了。
既如此,当然听医生的。
我身上钱不多,找大姐夫借了五千,预交了四千,父亲就住院了。
医院是这样一种地方:任何时候去,都可能去得太晚。上上下下,挤得像赶庙会,病房是没有的,父亲便在三楼的走廊上,占据了一张床位。拿药,挂针,输氧,套上心电监测仪,一番忙乱过后,大姐夫和杨津离开了,留下我和兄弟。
00033428,这是父亲的住院号。我喜欢这个数字。我觉得这是个吉利数字。可刚输上液,父亲就陷入昏迷。紧跟着浑身簸,被子簸起老高,像他那身体里装了台愤怒的马达。挂在头上的瓶瓶罐罐,晃来荡去,相互撞击,乒乓作响。我和兄弟两头站了,使力把父亲压住。压着的是一把颠簸的骨头。兄弟大声叫医生,医生没叫来,叫来了护士。
那护士是个苗条女子,胸牌上写着“程芳兵”。她把父亲侧翻过来,在脊背上啪啪拍打,边拍边唤:“大爷!大爷!”这么拍一阵,唤一阵,父亲不那么抖了,她便给父亲吸痰。一根灰白的长软管,伸进喉咙,发出古井似的声音。吸过痰,父亲安静下来。程护士收了家伙,去了又来,拿着个扁平塑料袋。是导尿包。她把被子揭开,麻利地脱下父亲的裤子,在他下体套根管子,再将导尿包顺下来,吊在床槛上,对我和兄弟说:“这里有个开关,过一阵开一下,不要一直开着,一直开着不好,会让他以后小便失禁;接满,将这盖子拧开,倒进床下的便盆,再倒进厕所里去。”她弯腰朝床下望了一眼,见便盆蹲在那里,又说:“去买些尿不湿来,再买张擦洗的帕子。”我忙应了,起身下楼。
兄弟说:“三哥,我去嘛。”
我没应他,一直下楼。
程护士不知是一直等在那里,还是刚好又过来,我脚没停稳,她就接过尿不湿,拆开一个,垫到父亲屁股底下,同时转眼看我们,似乎在问:就这样做,学会了吗?
她并不需要回答,快步去了另一张病床。我和兄弟也才坐回到凳子上。走廊上的临时床铺,窄,陪护人没法放个屁股上去,累了,只能往地上坐。但医院给了我和兄弟一人一把凳子,据说还是因为大姐夫跟院长的交情,特别照顾的。凳子湿浸浸的,是被身上的汗泼湿了。发梢也滴着汗珠,前额挂成水帘子,遮没了眼睛。
我敞开纽扣,正摸出纸巾擦汗,兄弟说:“爸爸又抖!”
同样一句话,兄弟说了七八回。
一模一样的程序,也经历了七八回。
当父亲真正消停下来,我已不知道热,只感觉累,便对兄弟说,你先看住,我去抽支烟来。就去三楼和二楼的拐角处,坐在梯子上抽烟,那里空阔,抽烟没人管。把烟点上,见墙上的电子显示屏,滚动着血红字幕:脾切除、子宫切除、卵巢切除、胆囊切除、胆叶切除、胃肠切除、食管癌切除、肾输尿管切……我把眼睛移开,起身下到底楼。
底楼的厅里,靠墙横着两条长椅,有个不上二十岁的小伙子,坐在那里打电话,满口污言秽语,骂的是他爹妈,还有他叔叔婶婶姑姑姑父姨妈姨父,好像与他有关的所有人,他都骂:他爷爷需要输血,但三医院血库告急,让转院,他父辈谁也不签字,一旦签字,就意味着去更大的医院,就要花更多的钱。我从小伙子的骂声里,听出了这些。
骂着骂着,他就哭了,把手机捂在脸上,伤心断肠地哭。
我坐到傍门的地方,不去听那哭声,只无所用心地望着街景。这条街是段斜坡,对面是一家接一家的饮食店和小卖铺,有几家昼夜营业,做病人和病人家属的生意,我买那尿不湿和帕子,就是去的其中一家。街上偶有夜车开过,装了超载的重物,轰鸣震耳,可此时听来,是那样亲切和生动。遗憾的是,不到半分钟,车声远了,街道又沉寂下去。
一切都如梦境。想想几个小时前,我还在这城里和朋友们把盏言欢……
接连抽了三支烟,又坐了好一阵,我才上楼去。
走廊上挨挨挤挤,搭满了临时床铺。靠里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婆,坐起来,又躺下去,再坐起来,再躺下去,她的邻床就问她是不是饿,她说是。原来,她丈夫早已弃世,儿子在外打工,儿媳给她送饭,送一次要她给一次钱,不然就不送,她经常没饭吃,经常挨饿,邻床有时把饭分给她一些,今晚分给她的,大概不够。她说了饿,不好意思,又说不是饿,只是想咳。果然就咳起来。屋里屋外,到处是病人在咳。
此起彼伏的咳嗽声里,响起高跟鞋的声音,那声音从楼道升上来,如同恐怖片里的魅影。半分钟后,一个染着栗色头发的女子,抱着大束鲜花,到了三楼,四处张看,找她探望的病人。可就是找不到。站在楼梯口打了好几个电话,也没问个明白。于是又抱着鲜花离去了。从她打的电话听出,她是从市里租车来的,那车子还在下面等她。
这已是凌晨三点过。
女子刚走,斜对面的重症监护室里,传出一个尖厉的声音:“你莫动,你没穿裤子,你咋不怕羞哦!”这声音仿佛熟悉。门半开着,朝那边斜了一眼,见是在楼下打电话骂人的小伙子。他爷爷胃穿孔,下面屙血,上面吐血。他一个人在那里照顾。爷爷发了火,想起来弄吃的,他饿得不行,却不给他吃的。但医生告诫,他不能吃。那小伙子就护住爷爷,对爷爷反复说那句话:“你莫动,你没穿裤子,你咋不怕羞哦!”他变成了爷爷的爷爷。他边说,边为爷爷收拾下身。被子一揭,腥臭逃出门外,张皇失措的,在廊道上横冲直撞。
正这时,父亲又抖。
一抖,又是好几个回合,程护士又过来,拍背,叫“大爷”,拿软管吸痰。
几个回合过去,那个经常饿饭的老太婆,一蹶一拐,走到我和兄弟身边,细声说:“你们爸爸那样子,怕是不行了。”父亲闭着眼,张着嘴,重浊地呼吸着,像是在印证她说得对。兄弟不由自主地喊了两声:“爸爸。爸爸。”父亲没理他。
他摸了摸父亲的脸,对那老人说:“医生都说有救。”老人说:“只要还有口气,医生都那样说。他们是吃这碗饭的。不如趁早弄回去。要是死在医院,跟医院熟,还能躲过火化,收个全尸回去,可收回去又咋样的?堂屋都进不了!”
人死后,魂魄离散,可又舍不得散,便暂时凝聚,回到家中,最后看上一眼,就去投胎转世,但要是死在外面,魂魄便找不到回家的路,一直找一直找,误了转世的行程,最终成为孤魂野鬼;因此,死在外面的人,尸身不能进到屋檐底下,只能停在露天坝,让那魂魄看见自己,引领它找过来。祖祖辈辈,清溪河流域就是这样认识死亡,也这样相信死亡。
可老太婆的话实在太难听了,我和兄弟都没应。
她正还要说啥,过来一个中年男人,把她岔了。那中年男人瘦瘦的,但很挺拔,越挺拔越瘦,像根竹竿。他肩上挎着个带子很长的女式皮包,走到父亲床位前,侧脸盯上两眼,扁了扁嘴,摇了摇头,就迈着轻快的步子,下楼去了。老太婆望着他被梯坎渐次吞没的背影,低声说:那人看上去像个探望病人的,其实他就是个病人,胰腺癌,不痛的时候,就不分白天黑夜到处跑,表明他不是个病人。他在骗他自己。他活不了多久了。你们看他那脸,一张青脸,那是鬼脸。
说过这些话,老太婆回到自己床上,发出细细的绵长的呻吟。
节选自《谁在敲门》著者:罗伟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来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