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666》算起,智利作家波拉尼奥的作品迄今已有十种在中国翻译出版。《地球上最后的夜晚》是其中唯一一部短篇小说集,自2013年出版至今,一直备受读者追捧。尽管,以《2666》《荒野侦探》为代表的长篇小说奠定了波拉尼奥的文坛地位,但其短篇小说所散发的光芒也同样令人瞩目。评论家们普遍认为,波拉尼奥在短篇小说领域展现出的纯熟技巧,堪与卡夫卡和博尔赫斯媲美。
波拉尼奥身后留下的短篇小说当然不止《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中所收录的14篇。他生前曾出过两本西语短篇小说集,分别是1997年出版的《通话》和2001年出版的《行凶的婊子》。英译本出版时对这两本短篇集中的27篇作品进行了重新编排,并选用了与西语版全然不同的两个书名Last Evenings on Earth 和The Return 。中译本遵从了英译本的篇目编排顺序,继《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之后,第二本短篇集《重返暗夜》也将于近日由世纪文景出版。这些短篇作品不仅展现出波拉尼奥高超的故事技巧和多样的写作探索,也是其庞大文学宇宙中不可或缺的一块碎片。
十三个日常经验之外的故事,十三种混沌暗夜里的冒险
在小说集《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中,绝大部分故事的主角都是诗人、作家或游荡在南美和欧洲的漂泊者,他们几乎都是在流亡生活中理想破灭的一代人,挣扎于边缘,困于梦魇。这些人犹如在一场梦中,在不同的故事里不断改换着形象、名字或背景。而到了《重返暗夜》,波拉尼奥笔下的“梦”中之人虽仍保留着漂泊者的底色,但身份和面貌变得更加多元。从热爱文学的黑帮老大、目睹自己死后遭遇的灵魂,到垂垂老去的色情电影明星、掌握某种魔法的非洲足球运动员,这些日常经验之外的故事,令人不由惊叹波拉尼奥天才的想象力。
小说集的开篇故事《雪》,非常能代表波拉尼奥的写作风格和他所关切的主题。故事的叙述者“我”回忆起自己五年前曾在巴塞罗那的一家酒吧遇到一位名叫罗赫略的智利同胞。一天夜里,他将自己的经历讲给了“我”。罗赫略的父亲曾是阿连德政府的高官,1973年政变后举家流亡苏联。一向是个“坏孩子”的罗赫略加入了莫斯科的黑帮,并陷入一段可能会将他置于死地的恋情。《又一个俄罗斯故事》和《威廉·伯恩斯》同样是听说的,或说是他人回忆中的故事。前者讲的是“二战”中一个帮助德军作战的西班牙士兵,因被苏联军队阴差阳错地当成艺术家而逃过一劫。后者讲述威廉·伯恩斯受雇照看两个自认为被杀手追杀的女人的故事。《乔安娜·西尔维斯特里》《拉罗神父的预想》和《布巴》则是以第一人称口吻讲述的回忆,前两个故事的主题截然不同,但都与情色电影相关。《布巴》里的回忆则充满超现实色彩,讲述“我”效力于巴塞罗那一家足球俱乐部时,曾结识一位似乎掌握某种魔法的非洲球员。同样充满超现实色彩的还有《回归》,以鬼魂的视角讲述了“我”死后的遭遇。《行凶的婊子》则有如叙事迷宫般描绘了一个女人将一位年轻运动员绑回家的故事。
与许多作家一样,波拉尼奥的大部分作品中都能看到其本人的影子。在小说集《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中,B这个化身符号串连起了不同的人物和故事。《重返暗夜》中虽然没有出现B,但也有不少与波拉尼奥本人贴得很近的故事,如《警探们》《照片》《与恩里克·林恩相遇》《狱友们》和《克拉拉》。《警探们》通篇由两位智利警探的对话构成,他们讲起1973年在狱中发现了被抓的中学同学阿图罗·贝拉诺,“那个疯子,那个十五岁就去了墨西哥的傻瓜”。这是波拉尼奥本人真实经历的写照。1973年,他为支援阿连德政府而回到智利,却目睹了皮诺切特的血腥政变,并被捕入狱,巧遇当警察的中学同学才得以获救。这段经历的余音贯穿了他的整个文学生涯,在很多作品中都可以找到或隐晦或清晰的描述。《照片》的叙述者同样是贝拉诺,他在非洲漫游时发现一本全世界所有法语诗人的概要介绍,他一边读一边思绪翻涌。在《与恩里克·林恩相遇》中,波拉尼奥甚至直接以自己的本名出现,讲述在梦中遇见已故诗人恩里克·林恩的经过,以及青年时代的困顿和难酬的写作理想。《狱友们》和《克拉拉》描绘了“我”的两段无果恋情,同时也勾勒出索菲娅和克拉拉两位坎坷女子的人生故事。
和《地球上最后的夜晚》相比,《重返暗夜》更像是一盒混合口味的巧克力,你尝得出波拉尼奥的味道,但每一块又不尽相同。它混合了不同风格和类型的故事,这些故事共同道出了我们不肯承认的属于夜晚的一部分。
写短篇的波拉尼奥依旧才华耀眼
有人这样形容阅读波拉尼奥短篇小说时的感受:“在一个街上笼罩着薄雾的夜里,你坐在一个空荡昏暗但灯光柔暖的酒吧或者咖啡馆里听桌子对面一位多年不见的朋友讲故事。你的这位朋友游荡四方,阅历甚广,他讲起故事来语速不紧不慢,嗓音略微沙哑但声音十分柔和,不难看出,这位朋友已是中年,经历过一些大起大落,所以也没有什么故事会让他激动到改变语速和语调的地步(最多也就让你隔着桌子看到他眼镜片后面闪过一道不易觉察的光)。你发现自己沉浸到他的故事当中,因为这些故事经常会很精彩,也因为他讲故事的语调让你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不知不觉这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当黎明临近的时候,你的朋友消失在晨雾弥漫的街角,你们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面。”
是的,波拉尼奥的故事常常就是这样,把技巧和辞藻藏得很深,不紧不慢,看似简单直接,甚至像随意涂抹,但内里却暗流涌动。在长篇小说中,作家有足够的空间和时间去铺陈,但要在短篇中完成这种漫不经心的深沉复杂就非常考验写作功力。例如《行凶的婊子》,初读来似乎令人一头雾水,一个女人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和队友一起庆祝球队胜利的年轻男人,便立刻决定把他带回家,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对男人的“爱”,却又将他折磨到浑身痉挛。而这一切的关键就是女人轻描淡写说的一句:“你们开始唱歌,有人举起胳膊行罗马礼。你知道怎样行这个罗马礼吗?不错,你是知道的。要是你不知道,此时此刻也学会了。在我们城市的夜空下,你面向电视摄像机敬礼。我从我家看见了你,决定给你敬礼,给你回礼了。”正是那个代表纳粹的罗马式敬礼吸引女人去执行了她的复仇“回礼”,一种黑暗而讽刺的含义便浮现出来。再如《威廉·伯恩斯》,借威廉·伯恩斯杀害一个陌生人,而最终又被陌生人所杀害,波拉尼奥完成了对忧郁与暴力的历史图景的描绘。
《纽约客》曾赞扬波拉尼奥的短篇故事写出了长篇小说的气势。《重返暗夜》中的故事同样如此,我们也可以在其中发现诸多波拉尼奥所关切问题的回声,或亦如《2666》的英文版译者娜塔莎·温默所言:“波拉尼奥所有的作品都是一个规模更大的小说河流的一部分。”
来源:世纪文景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