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评|金宇澄:画画好像构思一篇文章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5-09-18 11:02

2012年,小说《繁花》在《收获》杂志首发,次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单行本,并于2015年获得了第九届茅盾文学奖。此后十多年,它一直是一本现象级的畅销书,相关的讨论和研究从未停止。2023年,王家卫执导的同名剧集播出,《繁花》在大众文化领域又引发了新一轮的潮流。

只要是看过《繁花》的人,都不会忘记一些“不响”的瞬间,作为一部留白颇多的作品,《繁花》用没有言说殆尽的沉默时刻诱惑人们去想象。小说里出现过一千多次“不响”,在剧集中被王家卫补充为暧昧的场景。作家金宇澄几乎凭借一己之力,让一个地道的沪语词汇“不响”进入普通话的使用场景当中。在上海人的语境中,“不响”不单单是不说话,而是有一种沉默的态度在其中。

《繁花》写成之后,金宇澄接受《收获》编辑钟红明的建议,开始为自己的小说画地图和插图,本来是纯玩票性质,却意外受到很多夸奖,他一发不可收拾,渐渐将不少精力放在绘画上。最初,他用日常书写的纸笔绘画,后来发展为用丙烯颜料画大尺幅的作品,越画越专业,还吸引到不少专业的藏家。

2025年,专业艺术媒体ART news还将金宇澄评为“年度突破艺术家”。

当然,在金宇澄的自我认知里,他始终是以小说家的心态在绘画,他对叙事性的题材感兴趣,将自己对世界的态度埋在绘画当中。他曾说过:“文学就是黑洞,绘画就像诗歌。”那些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寻常物件,吉光片羽的灵感与感受,都被他一股脑地用线条和色彩倾注到了画面上。

在出版了英文版和繁体字版的画册后,金宇澄首部简体版画册《不响》也付梓出版,其中收录了他从1963年至2025年的所有绘画作品。这本画册采用“倒序”的编年体,从金宇澄的最新画作一直回溯到他11岁时的习作,既有作者的自画像、小说《繁花》的插图,也有他为剧集所画的示意图,还有画家的各种奇思妙想。

有人说:“《不响》不仅是一本画册,也是一部‘视觉小说’,更是一个人的‘图像回忆录’,以及一部时代的‘个人档案史’。”

金宇澄以“不响”为题,符合他一贯的性格,尽管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他却鲜少直接表达自己对某人某事的态度。但他也坦诚地表达,自己的态度往往藏在创作当中,但并不应该由自己解释,那毕竟是评论家的工作。

对于自己的画作,金宇澄抱着一种“游戏”的心态,他没有兴趣去定义自己的绘画,他说:“我就是玩嘛,为啥把我归类到一个什么体系里去呢?”

2025年9月,金宇澄在上海珍宝艺术基金会举办名为“不响”的画展,画展的海报用了和画册一样的自画像,画中的金宇澄戴着红框眼镜和红色手套,两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这画似乎将“不响”具象化了,带着某种戏谑的态度。

更早一些时候,8月的盛夏午后,笔者在上海采访了金宇澄。

自画像16 布面丙烯 2025

锅 铝制品 丙烯 2025

云 布面丙烯 2024

“我其实就是随手画”

问:《不响》是你的首部中文简体版画册,出这本书的原因是什么?

金宇澄:我已经出过英文画册了,也想做一个中文版的,虽然此前香港做过一个繁体版本。这次我的策展人谢晓东说是不是要做一个画册,按照年份来编辑,这样会比较有意思。我画画其实就是随手画,没有什么计划,比较随性。因为我完全是“野生”的,也没有受过美术教育,这些年虽然一直在画,其实也没有机会去梳理自己每一年到底在画什么。

现在这样编辑后,这本画册变得很清晰,可以看到我画画的一个过程,倒推到最初为《繁花》画的插图,甚至是我小时候的绘画,也蛮好玩的。

其实我最初画画,就是随手拿着一张背面打着字的A4纸画,根本没什么规矩……当把这些画集中在一起,才可以看清楚我在不同阶段是有一些区别的,虽然没有专业人士那么清晰,但也就这么整理出这样一本书。

问:这些年,你花在绘画上的时间不少,是什么在推动你不断地画下去?

金宇澄:我最初画画是为了小说,我要为《繁花》画20幅插图。我画画就像写小说,比如我要画一个苹果,突然会联想到一只梨,或者一串葡萄,我会在脑子里记住这个形象,或者画成草稿,记在本子里,接下来就想画一幅画。

我觉得我画画还是兴趣在推动,没明确要在画上完成什么,就是拿来就用。比如去年,我画了一幅自画像,这幅画中还有一个十字形的建筑,我发现这个建筑的十字上,好像是章鱼的触角,这个触角就是这幢建筑的排水管道,红色的章鱼在十字建筑一个个缺口往下看,八根触须通向各家各户……

我对不真实的事物感兴趣,当我把这两个事物结合起来,这幅画变得很有意思。

再比如,我有一幅比较大的画,也是因为我看到一张上海的老照片,是那种密如蛛网的钢架桥。我就想画这个东西,但我不是单纯地画这个建筑,我画的是桥的顶端有一个女人横跨在路上,好像穿着花格黑色长丝袜。这个画的调子是绿色和红色,基本上只有这两种颜色……我就是对内容、颜色和不真实感兴趣。

我画画呢,就是要构建出一个意义,一种对照来,我才会有兴趣,因为我不可能像科班的艺术家,能够把画弄得像真的,我也没有这个兴趣和习惯,何况有了照相机,也不太需要这样的复制。我只能说我的绘画是一种文学思维,这么说虽然也有点勉强,但确实我从一个文学领域过来,自然也很重视画面和内心的联系,就好像是构思一篇文章。

我青年时代有时候写信会画一点什么东西给人家寄出去,我后来遇到陈冲的哥哥陈川,他以前在上海和一群搞绘画的人在一块玩,都很熟,我才有一些后知后觉的遗憾,如果那时候我也认识一些美术圈的朋友,说不定我早就搞美术了,可能就不会写文章。我这几年开始画画,那就是从《繁花》的插图开始,还得到了大家的表扬,有了这种表扬后,我就来劲了,一直画到现在。

现在虽然有蛮多朋友说我的好话,但是我还是一个业余的状态。我最初什么都不知道,甚至如果有人要把我的画买走,我都有种被抽空的感觉,这种思维是非美术的,还是作家的思维。我最早画的画作之一,是一个房子和女人的手,手抓起这个房子下面露出半个面孔……我是需要绘画有一个故事性,或者说有叙事性才会感兴趣的。

我有自己的表现欲

问:那谈谈你绘画的构思吧?我发现你会反复画一些题材,比如马,比如女人体模特,比如猫……

金宇澄:这些都是我生活中存在的,因为我养猫,我生活的富民路两边的店铺就有很多衣服架子。我经常发现,有时候服装换了,这些衣服架子的姿势就会不一样,好像它们是有生命的。再比如马,我在青年时代经常和马接触,还写过一篇文章叫做《马语》,有养马的朋友说:“你写的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我说:“你们怎么会知道,现在城市里的马都是很高端、很贵族的,我们那时候的马都是要干活的。”后来我画了一幅画,画的就是我们现在这个市中心的位置,有一匹马站在走廊里面。我画的是自己熟悉的东西,它们都来自生活。

问:那你如何把文学的语言去转换成视觉的语言?

金宇澄:也是一个慢慢的过程,现在我也会去看别人的东西,但是我不愿意看展,我喜欢看画册,去看别人是如何用颜色的,他们的样式我行不行?在这种一知半解中,我对自己也有要求,希望自己的画也尽量能够被人们接受。

我有自己的表现欲,会有一点暗暗显摆的意思。成天考虑如何用颜色,色调要如何去弄,我也经常去重复地画一幅画,因为有时候对颜色不是很有把握。

我现在画丙烯比较多,但是我什么材质都会用,最初是铅笔、钢笔什么的,对纸也不是很讲究……我家里有一个不用的锅,我在上面画了两条鱼;我还在路边捡了一个别人不用的砧板,就在上面画了一个葡萄酒瓶……这都是我会做的事情,有时候会有点废物利用。

十字 布面丙烯 2024

窗 布面丙烯 2025

床 布面丙烯 2025

“不能我自己来解释”

问:很多人都有一个好奇,你花这么多精力画画,为什么不写作呢?

金宇澄:我就是想要换一种方法,不然一说到写作,我习惯的方法又来了。实际上,写作和美术比,肯定是比较辛苦的。这个过程本身没有审美性,盯着电脑看实际上是一个解码的过程。

但如果是一幅未完成的画,我不用一直盯着它,别人给我打电话,我可以一边看着这幅画,一边和人家聊天,所以绘画是有观赏性的,而写作必须要保持清楚的头脑,一个没有完成的稿子是不能挂在墙上产生美感的。

我画画的时候,我就像是一个小孩,什么我都不知道,什么我都感觉新鲜,什么我都可以试试看。但我面对文学,我没有这种感觉,它对我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索取的东西也更多。我现在发现,我离开写作半年回头再想写一篇文章,我需要15天的时间来调整,明显手就生了,心里还是会惦记着画。

文学是一个贪得无厌的结构,我必须要倾其所有,长篇小说是什么内容都可以放进去,我没有办法保留一些东西放进其他的小说的。但是绘画就是另外一回事,我可以随手记下来一些东西,放在其他的画里,有时候一个句子就可以是一幅画。

有段时间我经常讲《繁花》的插图,里面画着一个小毛家三层房子剖面图,表明了这些人家相互之间的关系,文字在这方面特别无力,文字都是说不清的东西,比如说打扮,写得再清楚,不如画出来——戴一个军帽,下面是运动裤,尖头皮鞋怎么样……人家一看,哎,一秒钟就懂了。

我要把脑子里的画面画出来给你们看,有时候甚至还带有一种恶作剧的想法,把根本扯不到一起的内容硬凑在一起,就说那群在作家协会二楼阳台上面跑来跑去的马,我就是用这种图像吓人家一跳那种意思。我想说,若干年后,从作家协会看出去不是淮海路,而是雪山。那时候,作家协会就变得像废墟一样,到处都是破书,马就跑进这个城市,开始在这里吃书。

另外,我还有一幅画叫《理想》,是很宽的一幅画,画的是巨鹿路上的马路中间没有红绿灯,而是像机场那样有一个自动步道。我的理想就是将来马路两边树都长得很大,人也不方便走路,马路的中间就是自动步道,你站在上面就可以。然后又来了两匹马,谁知道将来会不会这样?我就是这种想法。

问:ART news把你评为“年度艺术家”,有一个评语是说你画的是所谓的“文人画”,你是如何定义自己的画作的?

金宇澄:一看到“文人画”,我就会联想到水墨了,这个文人画是什么意思呢?西方有没有呢?君特·格拉斯,就是《铁皮鼓》的作者,是美术学院毕业的;帕慕克,也画得挺好,他们算不算“文人画”呢?我也搞不懂。但我知道的是,我画的这种1.6米乘以1.6米的布面丙烯画,他们没有画过。另外,陈丹青现在也是作家了,那把他又归到什么地方去呢?我就是玩嘛,为啥把我归类到一个什么体系里去呢?

问:你会把自己对世界的态度放在画作里吗?

金宇澄:我想应该有吧,但这个不能我自己来解释,这是一个评论家解释的问题,应该让观众来看画。

实际美术和文学是一样的,我们看一个来稿,你看最前面 200 字,你就知道这个作者是什么样子的人,或这篇文章的内容怎么样,画画也是如此,我现在比过去会懂一点,会看别人的画,就是“我喜欢”或者“我不喜欢”。

问:那你现在会对自己的绘画提出更专业的要求吗?

金宇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拜一个老师,可能和我从小接受无序的教育有关系。实际上,我就是在自己的范围内去敏感地接受对我有用的东西。

问:现在翻看这本画册,等于是对你之前好多年绘画的一个总结,你有什么感受?

金宇澄:我现在最大的感觉就是:“有一些画,我当时是怎么画出来的?”

(林克)

编辑/汪浩舟

相关阅读
艺评|在这片墨韵园林中找到心灵乐土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5-09-18
艺评|台州乱弹出圈之后 只有一个鲍陈热还不够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5-09-18
艺评|祝大年的装饰艺术 蕴含可亲可近的美感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5-09-18
精准施策促就业|西城区启动2026年高校人才招录招聘系列活动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5-09-18
恒颐复健之家老年公寓康复治疗师汪唯一:用专业托起老人康复时光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5-09-18
心动时|蓝靛厂枕长河而兴 火器营随炮声远去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5-09-15
童年乐章之木拖鞋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5-09-03
去写,去说,去表达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5-09-03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