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博瀚的中篇新作刊登在《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4年第10期的新北京作家群栏目，小说叙述了一伙青年艺人的精彩故事。

北漂们的梦想是高蹈的，参与国家大剧院排练，小小的一个群演角色，钱小花却满心都是艺术理想，当华丽帷幕豁然拉开，铿锵音乐泫然奏响，“一种新的艺术感染着她的思想”，“整个大剧院显得特别激荡空灵。”“我能这样在舞台上被铁架子升起来就心满意足。”国家大剧院从此成为钱小花心目中的艺术圣地。国际歌剧《漂泊的荷兰人》的高潮情节是女主角为追寻真爱纵深从高处跳下。钱小花虽然只是群演，与女主角无关，却也爬上五米高的道具天使，试图亲身体验女主角纵身一跃的飞翔感，即使尤莜劝她别去，太危险了。但钱小花依然偷偷背着导演组，走上升降架，她觉得她是像《漂泊的荷兰人》女主角一样是一名勇敢的演员，不顾一切，很勇敢地为艺术而跳，“她可不想活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没有梦想和爱情的世界里。为了艺术。她宁愿去死。”结果是摔断了一条腿，但钱小花依旧乐呵呵的，精神抖擞，一派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架势，即使再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依然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即使是全文看似最招摇撞骗的马志强，口中仍然宣扬纪录片标杆巴赞、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理论，床底下收藏着文艺片导演费里尼《八部半》《罗马，不设防的城市》、塔可夫斯基《乡愁》《镜子》《潜行者》，上百多张，用箱子盛着。年轻演员小乔脱口就是体验派演员，“电影是我的梦。我就是要拯救中国电影。”小说重要地点NASA酒吧中的NASA意指美国国家航空和航天局——人类对浩瀚星空的不懈探索，未尝不是以此隐喻北漂们的仰望星空。小说结尾写到，当尤莜和钱小花终于距离梦想更近一步，她们最大的心愿是吃一顿老北京涮肉犒劳犒劳自己，她们的梦想与艺术相关，也与扎根北京城相关。

追寻星空的历程是艰难的，钱小花每天早早赶到北影厂门口等活儿，期盼副导演来挑人，不愿错过任何演戏机会，每次都是等着太阳落山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地下室出租屋。当初钱小花带领着一群漂亮女孩去国家大剧院参加歌舞演出排练，绕着巨型蛋找了半天，拿不定主意该从哪里进去，给副导演打电话也没接通。“几个女孩嘀嘀咕咕着说，是不是又被骗了。”这个“又”字表明群演们被骗是常事，他们已经形成条件反射和惯性经验了，所以遇到进不去场地、打不通副导演电话的情况，第一反应就是被骗了。“钱小花又哈哈大笑起来，本姑娘今天不仅有了特写镜头还赚了六十块钱。走尤莜，我请客。北飘香涮羊肉。”钱小花因为被额外恩赐一个特写镜头喜出望外，但笔锋一转，只赚了六十块钱，无限心酸，尽在不言中。除却事业的艰辛，北漂生活标志性的不易即是租房困扰，所以整篇小说的矛盾几乎集中在两方面，一是演艺圈，一是租房。毫无疑问，作者将北漂生涯的心酸租房经验隔入到了小说中，熟知北京哪块地域租住着什么群体的人，“三环一带的居民都知道绿铁门是北影厂群众演员的老根据地。不管是漂在北京工作几年的，还是刚来北京踅摸工作的小夫妻，他们总能找到黄亭子小巷深处的绿铁门落下脚来。”也只有对北漂地下室生活有过亲身经验，才能对迷宫般的地下出租屋有这样细致深入、体贴入微的刻画，“她把窗户打开想透透气，看着也看不远的外面被一堵墙挡住了，愣神半天。她住在地下室的一层九号房间，往里走还有很长很长的曲里拐弯的长廊上分布着五六十个房间。再往下还有地下一，地下二。下面两层的房间价格都在二三百左右，因为她是地上一层，还带着半透明的玻璃窗，所以贵了两倍。大白天。地上一层倒是安静，家家户户都出去上班的上班，拍戏的拍戏。上学的上学。也有个别看孩的小媳妇，像尤莜这种白天闲着晚上忙活的也不知道有多少，有也是在呼呼地睡大觉。隔壁就是很大的呼噜声传来，甚至还有放屁的声音。尤莜睡不着觉。根本又不敢敲隔板。轻轻地一层厚像窗户纸一样薄，除了笔直地立在那里就像一条布帘子。”

北漂文青们一方面需要生计，需要赚钱以维持最基本的生存，另一方面又心怀梦想，不愿全身心地投入到赚钱中，宁愿在不赚钱的艺术行当苟延残喘。例如以钱小花的组织能力，如果她一门心思要赚钱的话，多的是门道，至少能在通州热火朝天地卖房子，却因为演员梦想跑出来受群演的罪。

在刻画真实可感的人物方面，《漂亮朋友》无疑是成功的，钱小花劝告尤莜不要和导演马志强纠缠不清，担心尤莜被骗，尤莜反而觉得钱小花是在嫉妒自己得到导演青睐，这一幽深细微烛照内心深处。“穿上一只长长的黑丝袜，又穿上另一只长长的黑丝袜。这是流行色，再蹬上靴子搭配起来站着看自己就不是普通的女孩，一件绿色的小短衫还是尤莜唱了很多重要场合的幸运服。”女孩穿上心仪衣服后的心理刻画细腻深入。“你看看全国也就北京，走到大街上都能遇到查身份证。说明我们首都安全，我们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国家。”这确实是北京出租屋老板娘会说出的话。不仅老板娘，连钱小花请客吃面的三个男孩等一众配角都各有特点，栩栩如生。

西土城、海淀区花园路、蓟门桥、健德门、潞城等一个个地点如珍珠般连接起来，这些真实存在的地点构建出一幅北京城市空间，虚构人物在真实地图中经历喜怒哀乐，于极细微处增添了虚构小说的现实感。并且在某种意义上带有高度的象征性。心怀艺术梦想的导演马志强淹死在小月河，这一重要人物的死亡地点并非作者随意书就，显然带有用意，也许有李白醉入河中摘月身亡的古今寄喻，马志强和李白一样心中之梦高如明月隔云端，最终错把水中月当作天上月，醉入水中摘月，溺水而亡——追求文学艺术者最富有诗意的死亡。其实马志强走上纪录片这条道路上时就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结局，最后，喝醉了酒被一口水呛死，淹死在了小月河里。绿铁门地下出租屋的楼上全是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们，葛优父亲葛存壮、陈佩斯父亲陈强、《青春之歌》女主角谢芳等，但小说中特意提到群演们得绕过垃圾场才能有幸遇到这些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们，现实与梦想隔着一整个垃圾场的距离。

行文中途，出租屋老板娘突然把头往外一抻，吆喝起来，“姜子，把你的音箱放小声，成天都是姐姐，哦，姐姐，鬼哭狼嚎的歌。”老板娘把豆角往桌子上一扔，“能不能听听抒情的，我的鸡皮疙瘩都出来了。”这里一闪而过的姜子会不会就是作者真身姜博瀚？老板娘突然把头往外一抻，不仅是往窗外一抻，也是从文本内部向文本外部一抻，虚构小说与现实生活在这一神来之笔中再次产生了连接。

纪录片导演马志强试镜演员尤莜的电影片段来自《阮玲玉》，想来是作者的有意设置，电影《阮玲玉》是戏中戏结构，即文中所述“电影记录的电影，以演员感受演员”，戏如人生，人生如戏。这也许也是马志强希望自己纪录片达到的效果，纪录片中有导演的虚构手法，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作者书写《漂亮朋友》时的地点设置、真实作者入镜虚构小说何尝不是同样的手法。再如纪录片导演马志强像所有的大胡子艺术导演一样扎着马尾辫，戴着黑墨镜，抽着雪茄，“坐在凳子上骂骂咧咧地教训着一帮小孩。男男女女都是一色小年轻的穿着，他们蹲在地上用激动羡慕的眼神仰视着导演。”马志强其实也是在扮演着艺术导演的姿态。

可是无论如何，时间就这么“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地逝去了，当尤莜躺在出租屋床上，百无聊赖地胡思乱想着，“这么想着想着时间就流逝了。时间流逝了。流逝了。”当遭遇挫折的尤莜从永定河桥走回绿铁门出租屋，“走向二环又走向三环。时间流逝了。流逝了。”当小乔从心中只有艺术的文艺青年转为皈依上帝的信徒时，也说到“一切时间都在流逝”。

在偌大的北京，在城市一隅，绿铁门半间地下室里，尤莜睁着眼睛看着空空的墙壁遗留下的没有擦掉的字，似乎是对北漂们的美好祝愿。

文/郑世琳（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1995年生，重庆人，学术论文见于《新文学史料》《文艺争鸣》《当代文坛》等刊物，《人大复印报刊资料》全文转载，小说、诗歌见于《诗刊》《北京文学》《青春》等刊物。）

编辑/贺梦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