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人类生活的复杂图景——《污岛女王》及多纳尔·瑞安作品分享会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9-03 18:00

主题:人类生活的复杂图景——《污岛女王》及多纳尔·瑞安作品分享会

时间:2024年8月19日晚上

地点:1927鲁迅与内山纪念书局

《污岛女王》作者多纳尔·瑞安,是爱尔兰当代作家,被誉为“爱尔兰文学新浪潮的王者”“爱尔兰首席病理学家”,两度入围布克奖。最早两部长篇小说《旋转的心》《十二月纪事》曾因大胆的写作手法47次被出版商拒绝,最终得到公正评价:前者斩获都柏林书展十年最佳图书桂冠、爱尔兰图书奖(最佳综合奖和最佳新人奖双料冠军)、欧盟文学奖、《卫报》首作奖;后者入围爱尔兰图书奖最佳小说奖、让·莫内欧洲文学奖短名单。

瑞安的作品像万花筒一样,需要读者到各个角落把这个碎片拼凑起来

主持人:好的文学作品译介到中国需要好的译者。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这次活动的两位嘉宾,都是多纳尔·瑞安作品的译者,而且是具有相当水准的青年译者。

龚诗琦老师从2013年开始接触小说翻译工作,翻译过厄休拉·勒古恩、罗伯特·海因莱因、布鲁斯·斯特林等科幻名家的作品,出版了一些科幻译著以及文学翻译作品,包括多纳尔·瑞安的几部,如《十二月纪事》和《来自静谧的浅海》都是她翻译,还有这本《污岛女王》。

杨懿晶老师也是多纳尔·瑞安的译者,翻译了多纳尔·瑞安的《我们所应知道的一切》,她是上海译文出版社的编辑,责编出版过不少重要的作品,如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使女的故事》,《海史密斯日记与笔记》,作为译者翻译的作品有《孤独的城市》《基耶斯洛夫斯基&皮耶谢维奇电影剧本集》等。

《污岛女王》书名叫污岛,虽然叫污岛,但是却是一个充满爱和和平的地方,是女性逃离悲伤和残酷的避难所,是一个四代女性的家族史,她们的经历各不相同,有妻子,有寡妇;有罪人,还有圣人,这些故事各自独立,又相互交织。小说的结构也非常特别,在这里先泄一个底,是以结尾作为开头的——这是一部结构非常特别的,展示了长篇小说的某种结构美学。

这本书也受到了一些大家的推崇,如著名民谣歌手保罗·西蒙,再比如美国国家图书奖得主科伦·麦凯恩,他说这部小说关于爱的力量,关于骄傲,关于历史,关于家庭,仿佛丰富繁杂的镶嵌图案,多纳尔·瑞安从来不惧怕呈现出这个世界的卑劣和痛苦,但也能深度挖掘将我们联结起来的无尽的美好。的确,这个世界是很复杂的,文学也是复杂的。文学翻译也是一个复杂的工作。我们就请两位译者从翻译的角度聊聊,看到原文后对瑞安的小说第一印象是什么样的。

龚诗琦:我先说一下,我刚刚拿到这个小说的时候,一开始我看文本,瑞安使用的是非常朴实的词汇,乍一看可能文字比较朴实,用词比较简单。我之前自己是翻译科幻小说比较多,就会遇到那种比较科技前沿的词汇,为特定的场景去造一些词。但这次刚刚拿到文本时就觉得它在查证方面、工具书的使用方面没有很大的负荷。几本书、几个题材都比较集中,集中描写普通人,或者是社会边缘人的生活,围绕了家庭、家族或是街坊邻里的日常生活展开。

还有一点,小说的情节碎片化比较明显,会把一些故事散落在不同的章节,不断出现一些旁逸斜出的情节。这是我的初步印象。

杨懿晶:在翻译《我们所应知道的一切》之前,当时曹老师给我两本书可以选一下,我也是刚生完孩子不是特别久,因为它是女性怀孕到生产的周数来以作为小说的结构的,当时觉得非常特别,所以就选择了那一部。刚才龚老师所说的,瑞安的作品语言确实是非常简洁,尤其是在《污岛女王》这本书当中,我们当时看到其实每个章节只有那么两三页,他其实是在最有限的篇幅里面传递了最复杂的人类情感,可以这么说。

主持人:在深入翻译或者说深入研读之后,对瑞安的作品又有什么新的看法,或者有什么新的体会?

龚诗琦:深入看之后就被打脸了,起初大家都公认为瑞安的词汇使用很简单,但是有一个难点,句子特别长,并且句子和句子之间的关系不是特别干脆,特别泾渭分明,而是枝枝蔓蔓,黏黏糊糊的感觉,用那种长句编织成各种意义组合而成的大网,更别提有时候他在叙事,叙事声音、叙事视角频繁切换,切换还很隐蔽,这就大大提高了阅读的难度。

之前觉得碎片化的描写深入解读之后发现我的印象改观了,它不是碎片化的,瑞安的小说结构性是很强的。看似是碎片化,其实他把很多情节穿插在不同的篇章里,或者是不同视角的叙述里面,这种碎片化不是线性,而是把结构打碎了,像万花筒一样,需要读者到各个角落把这个碎片拼凑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杨懿晶: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它的句子很多是长句,另外,它所传递出来的情绪,或者我们可以说瑞安的作品当中的氛围感是非常浓烈的,情绪密度非常高,作为译者在翻译时要怎样去把他原文英语当中的情绪很好地再复原到中文当中是比较困难的。

另外一点,他最近几部小说都开始用女性的叙事声音作为主角,不知道为什么他作为一个男作家,现在开始偏向于用女性化的叙事声音,从男性写作者的角度而言,他在还原女性声音这方面做得是相当不错的,他所能够传递出女性的细腻,相对来说线头比较多的思考方式,也是作为译者来说要很好地去把握是有一定困难的。

在我们生活中对日常的那种感知和记忆,可以通过瑞安的文学上的描写获得共鸣

主持人:刚才杨老师说,人都是在变化的,当时的杨老师可能就不是现在的杨老师,当时的谁谁谁也不是现在的谁谁谁。像《污岛女王》当中它的主人公西尔莎也是在变化的,孩子的时候和长大以后的西尔莎不是同一个人。书中刻画了孩子意识很模糊到逐渐有意识的过程,两位老师能否谈谈这个意识逐渐生成和变化的过程。

龚诗琦:我可能需要读一些这本书里面的片段。作者对西尔莎的宝宝珍珠成长过程中她的意识是怎么发展的,不是说专门花了一两个章节去进行描写,而是分散在不同的章节里,可能一两笔寥寥带过,但是他的描写非常准确,并且给人真实感,现在给大家来读一下。

第一次提到珍珠的意识的时候,他写的是珍珠刚刚出生那一章,她向上够着一团模糊却耀眼的爱,这是第一次出现对珍珠意识的描写。

到了下面的章节,第二次描写的时候写吃饱喝足、心情愉悦的珍珠,现在昏昏欲睡,半睁着白茫茫的眼睛望着上方移动着的快乐形体,她们的宠爱通过她半透明的肌肤渗透入里。这两次描写可以看出,珍珠刚刚出生时意识是完全模糊的,并且她的视力也是模糊的,只能体会到模糊的一团光,但是她能对这个情绪或者说她能对爱这种情感有一定的感受。但是到了这里她可能有一两个月大的时候,已经知道了要满足自己的吃饱喝足这种基本的生存需求,她的视力,睁着的白茫茫的眼睛,望着的是快乐的形体,可能她的视力只是说现在只有一定的形体,并没有那么具体。

当我们看到后面的章节再次描写到她的意识的时候,写的是她嘴里咯咯作响,带着好奇心研究手指头,就这么简单一句,开始叙述珍珠的意识已经发展到她对自己的身体有了好奇。

再到下一篇章,写到她已经开始行动了,在这群人的中心,坐起来使出吃奶劲儿在软垫包围的范围内到处爬动,时不时因为牙齿在萌发而呜呜咽咽,对着一排女人微笑,女人们也回赠以微笑,被所在世界的一切声响、气味、形状和材质所吸引,因此乐此不疲的那个人,就是珍珠。这里我们发现,她已经对周围的世界有了好奇,她开始在一定的范围内行动,爬行,并且外界给她的事物,已经能分辨出不同的材质和不同的载体的对象,已经能分辨什么是声响、气味、形状、材质,还没有到那么具体,她不知道具体的东西是什么,但是已经有了这样的辨别能力。

最后再读一段,这一段讲的是珍珠开始尝试走路了。她努力让自己立起来,并为这一全新的刺激,看世界的全新视野,对重力的最新掌控,表现出开心的大叫,接着砰一声屁股坐回地上,发出甜甜的哎哟。她在童车里指指点点,对小鸟、小狗和行人尖叫,对白云、树木和冲上湖岸前滨的小浪花尖叫。她的好奇心从对自己的身体已经延续到了对外界的事物进行探索,并且能分辨出什么是小鸟、小狗和行人,不再是材质、形状这种模糊的概念了。

通过刚才这几段就发现瑞安描述起来给人一种真实感,从一个小婴儿的模糊意识到渐渐清晰的意识,给人一种非常真实的感觉。但是我想提出一点,其实没有人知道小婴儿的意识是什么样的,我们没有童年的记忆,小婴儿也不可能张嘴告诉我们。所以这里其实是一种文学的真实性,并不一定是客观世界的真实,但是他描述出来之后让你体验的,你觉得这个东西就是真实的。

杨懿晶:我记得在《污岛女王》开篇的时候,西尔莎有一个回忆的、像快照一样的片段,在樱花树下有一个男性的形象在那里,她不确定那个人是谁,她的母亲和祖母都说并没有过这个人,但她非常肯定,说这一定是我的记忆,一定是真实的。瑞安他其实非常善于去营造小说当中的画面感,可能大部分人都没有去过爱尔兰,也不知道爱尔兰这样一个小镇,应该是什么样的形象。但是通过他的作品,包括他对那种乡间的山路,路上的尘土,车是怎么样开过去,什么样的声音,大家走在那个上面的触感,空气的味道,尘土的味道,包括他们在夜间散步的时候,西尔莎后来和那个男的,他们晚上在月亮下面散步时,甚至可以感受到月光照在你身上的感觉。对于人类的情感,其实是有一部分共通的地方。在我们生活中对日常的那种感知和记忆,可以通过瑞安的文学上的描写获得共鸣,这是他作为作家非常了不起的地方。

瑞安的写作大部分来源于他的生活经验

主持人:刚才谈到了西尔莎和她的孩子,书中还提到了她的母亲,其实她们的生活是带有一些悲剧色彩的,但是瑞安最后的处理是冲淡了这种悲剧,书中还有不少黑色幽默的元素。两位老师如何看待这种悲喜交加的写作?

龚诗琦:我先谈一下。这部小说里确实,这对母女的生活遭遇到一连串的不幸,包括西尔莎一出生就没有父亲,她17岁未婚先孕,之后一路上她从来没有谈过特别正常的恋爱,也没有过核心家庭的生活。她的母亲情况跟她差不多,也是未婚先孕,就跟她的原生家庭产生了隔阂。她的父母到死也没有原谅,没有与她和解。她一个人刚刚跟丈夫结婚之后,生下了西尔莎,丈夫就因为车祸而去世,等于她一个人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里面,要把女儿西尔莎拉扯到大。这些生活一连串的描写,到了最后是有一个比较光明的结局,西尔莎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作家,女儿也考上了著名学府,这样一个光明、阳光的结局冲淡了小说里一些很悲剧的意味。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首先这个家庭两个女性,姥姥和母亲是非常伟大的女性,让这个家庭充满了爱,因为在爱的环境里成长,主人公避免了走向悲剧的结局,实现了自己的理想。爱的这个主题是作者刻意为之的,作者本身联系他的生长环境,通过看的一些访谈,他十几岁之前生活得非常幸福,他有非常宠爱他的父母,十几岁之前就是一个非常天真、单纯的人,就是因为有这样的非常坚强的后盾,他的童年治愈了他的一生。在他的成长过程中面对之后的人生挫折,有底气去用阳光,用爱的包容来化解它。

杨懿晶:我是有这样的感受,因为最后西尔莎不是自己出版了这本书,本来那个男的想要偷走她的故事,但是最后她通过自己的努力——这部分作家没有细写——但最终她夺回了自己的叙事声音。可能我们平时从事文字工作多一些,对这一部分会觉得更加敏感,当一个女性终于获得自己的叙事声音的时候,对我来说这可能是故事当中更为光明的那一面的结局。其实这几年这样的主题是比较普遍的,不管是在哪里,比如说费兰特《那不勒斯四部曲》也是这样的情况,在韩国会有金智英的故事,也是最后女主成为一个作家,只有当女性获得自己的叙事声音时,才能更好找到自己在世界上的立足点。我有这样的感觉。

主持人:瑞安的一系列作品——《污岛女王》和前几部,不能说全部,大多数都有文本互涉,文本和情节都相互关联,如前一部书的人物出现在了《污岛女王》中。瑞安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作家,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如何看待作家构筑这种巨型虚构世界——也许可以叫雄心壮志,也许可以叫私心。

龚诗琦:在文学理论、文学传统里一直都有互文性的概念,任何一个文本,必然会有一个隐含的或者与之相关的其他文本、其他叙事的声音潜入其中,进而增加原本的意蕴的丰富性。我自己翻译过瑞安的三本小说,能记得一些文本上或者情节上的互文。

《污岛女王》里有一个神父叫科特神父,在《十二月纪事》里面就已经出现过。《污岛女王》里面姥姥在快结尾的时候回忆自己的丈夫说,他曾经在冰天雪地里骑着摩托车,跨越过冰冻的湖面一路开到临近的克莱尔郡。但是在《十二月纪事》里,这个事情是约翰斯的祖父做的,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就说这两个人可能是一个人。这是一个谜团,可能暗示的是这件事不止发生了一次,也可能在瑞安的这个虚构世界里面,这件事情可能成了一个传说。

还有一点,在《污岛女王》里有提及《十二月纪事》约翰斯非常悲惨的结局,并且约翰斯是西尔莎在学校的同学。他的其他几本书也有互文性的情节。瑞安非常主动自觉在他的小说中复现了互文性的文学传统,使他自己创作的虚构世界更加真实,宏大。并且,这个世界有其自己特有的时空事件和社会关系,作家以后可以基于目前的创作来继续设想在这片虚构土地上还会发生什么故事,有利于持续创作。创作一个巨型的虚构世界相当于创造了一个虚拟的宇宙,暗示着这个宇宙非常庞大,繁杂,事件之间是千丝万缕的,也暗示这个宇宙里还有待发生、有待书写的故事。

杨懿晶:我在看这本书时发现《我们所应知道的一切》里有一个配角一样的人物,在这本书里也出现了,等于从另一个层面去描写她经历的一部分。其实前一本《奇花异果》更明显有这样的人物指涉的关系,类似于《污岛女王》前传,那里的人物在这里有更多的呈现。对一个创作者来说,想要构建自己的虚构宇宙是很自然的事情,任何一个有野心的作家,可能都想搭建一个属于自己的文学观世界。其实我们也经常会看到有些作家在创作进入到一定的阶段之后,又会回到创作的起点,重新去书写那样的作品。可能作家在情感上也会跟自己创造的人物产生一定的连接,瑞安的写作大部分来源于他的生活经验,可能他所构建的这个利默里克宇宙是对自己情感的一种复现,也是对生活经验的再创作。

创作不可能是空中楼阁

主持人:刚才两位老师分别从文学史以及当代文学的经典和杰出作品当中对长篇小说的结构作了一些解读。两位老师觉得瑞安接下来的作品可能会在手法或风格上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或者有怎样的走向?或许可以做一个预测。

龚诗琦:我自己看瑞安的小说,它个人特质非常强,表现手法也比较一致。如果单把他十年前《十二月纪事》算他的首作,拿出来一个段落,跟现在的《污岛女王》相比,会看到一脉相承的痕迹。他不是出道之后慢慢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而是一开始就相当成熟。这是因为瑞安在出道之前自己就有写作习惯,并且有长期练习的过程。可能在他那里,他头脑里,叙事的语言就是现在呈现出来的样子,这是他自己的风格,有一个声音,他的文字就是这样倾泻出来的。他的风格目前来说是比较稳定的,在未来他风格可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题材上有可能会进行一定的突破。

杨懿晶:当时我们在采访他的时候,他说他的习惯是早上写作,晚上修改,中间会去锻炼身体,有点像村上。他也是一个有非常固定节奏、写作习惯的作家。能够感觉到他从刚开始的《旋转的心》《十二月纪事》一直到现在的《污岛女王》,写作语言上有一定的精进,可能在结构上也想要做出一些不一样的亮点。但是整体上来说,他的个人风格其实已经非常固定了。不知道他是不是能够抛开自己现在既有的这种习惯性的、从结构上比较固定化的做派,我还是比较期待能够看到他写一部更长些的作品。

主持人:也许更长的作品会是更复杂的作品,就像瑞安说过,身为写作者有义务去观察这个世界,设法去表现它,他把自己当作一个转化者,把现实转化为作品,让读者从中获得某些对于世界的理解,世界是如何运作的,人们是如何生活的,展现的就是人类生活的复杂图景。他以前在接受采访时也同意其他作家的观点,比如说观察到的所有东西都可以为我所用,成为写作素材。两位老师认为观察在小说写作当中有多重要?

杨懿晶:作家刚开始起步的时候,可能是要通过自己一定的生命经验,这个时候他肯定要先去观察这个世界。一个好的写作者肯定对这个世界有非常强的好奇心,无论是要描述这个世界,还是要去描述人类的情感或者人性的复杂,肯定是要对人和世界有很强的好奇心的,不然像我们普通人回家看一下手机,刷一下短视频就算了。你肯定是要出于对这个世界和对人的探究的好奇,你想要去观察他们,然后你再把自己观察到的东西通过自己的叙事,用你自己独特的文学创作把它表达出来,让读者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很重要的一点,作家是不是能够带给读者情感上的共鸣,如果不去观察这个世界,不去观察你身边的那些人,肯定是没有办法达到的,创作不可能是空中楼阁,一定要基于一定的生活经历和生活经验,包括你自己情感上的经验,生命中的体验,才能够带给读者比较扎实的阅读经验。

龚诗琦:观察对作家来说,很重要的就是看什么,怎么看。所有生活上的元素、素材,都可以成为写作的素材。观察到了之后,重点是你怎么把它进行转换,等于说作家自己需要有一个过滤的过程,他给自己的生活戴上一层滤镜之后,把原生态的生活转化为贴着自己标签的艺术品,需要一定的艺术提炼能力。

瑞安写的爱尔兰普通人的生活,并且是乡村生活

主持人:接下来一个问题,可能和两位老师的专业也有一定的关系。瑞安包括《奇花异果》《污岛女王》都登上畅销榜很靠前的位置,《奇花异果》还曾登上爱尔兰畅销榜的第一位。两位老师既是译者,曾经也做过编辑,或者正在做编辑,从你们的角度来看,瑞安的作品靠什么能够冲到畅销榜的前列。

龚诗琦:我的编辑经验很有限,简单说一下,在我看来,瑞安的小说是爱尔兰畅销榜上的常客这件事情令我很惊讶,可能不排除一些营销的因素,因为他的小说每一本书一出版都是各大奖项长短名单上的常客,但是除了营销之外,读者有很大的共鸣,也可以类比一下,像杨老师刚才提到国内的作家,如双雪涛主要专注于写90年代的下岗潮,东北那边形形色色的悲欢离合的故事,引起了当代的读者集体的伤痛回忆,所以他的这种集体性的叙事在读者之中引起了很大的共鸣。

瑞安写的爱尔兰普通人的生活,并且是乡村生活,里面很多内容都是爱尔兰人本身的会有集体回忆事情。经常会写到很浓厚的宗教氛围,爱尔兰独立运动的事件,《污岛女王》也有提及未婚先孕这个问题,也曾经在他们的社会激起了非常大的争议。这些事件对爱尔兰人来说是一个本土化的题材,再加上本身作品的素质非常过硬,因此在读者之间广受欢迎,可能是这个原因。

杨懿晶:一方面他是深植于自己的爱尔兰背景之上,我们想象一下,如果一个熟人写了一本书,出于好奇你也会去看一下。瑞安在一个采访中谈到,他出版了一部小说,里面有一个暴力倾向的父亲,他写得太真实了,出版之后有一个他太太的亲戚还是谁,打电话给他说,我真的很遗憾,知道你父亲是这样的一个人。可见他写得非常令人信服,另外他提到的这些问题,都是爱尔兰社会正在面对,或者刚刚过去不久的问题,爱尔兰新浪潮文学也是在爱尔兰经历了经济危机之后出现的一波文学浪潮,我们会看到瑞安在刚开始的两部小说当中,大量书写了爱尔兰经济危机下所共同面临的困境。08、09年全球都经历着这样的困难,每个读者都对此有自己的感想、感受,可能某个人甚至就有他写的这样一些人的经历。

另外,这几年随着女性主义写作的兴起,他最近几本书都是以女性为主角,他又塑造了一些比较有话题性的女性形象,这也是让他蹿上话题榜的助力之一。

还有一方面,对爱尔兰读者来说,爱尔兰的文学氛围其实是相当浓厚,包括从王尔德开始,到叶芝,一直到现在他们有托宾、萨莉·鲁尼。对于各种各样的文学题材和文学写作,爱尔兰读者的接受度是很高的。所以对于像瑞安这样的作者来说,一定能够找到非常喜爱他的读者,他应该有一批非常忠实的读者。同时他因为获得了各种各样的文学奖——我们不得不承认文学奖是帮助作家获得关注度的非常重要的助力。包括他在《卫报》,在英国、爱尔兰各种媒体上经常接受采访,他已经树立了自己比较好的作家形象,因此就会有一批固定的读者,也会有固定的关注。加上他自己所专注的题材,综合几方面来看,他成了一个比较不错的IP。

主持人:或许瑞安的畅销有着多因一果,其中一点可能是他的语言——在语言的表层之下有着某种隐性的结构,比如说某种隐喻。比如说《污岛女王》的“污岛”,再比如说《我们所应知道的一切》,这个“一切”是什么;《来自静谧的浅海》的“浅海”又是什么?两位老师能否谈一下在翻译过程中对此的体会?如为什么叫污岛,为什么是我们已经知道的一切。

龚诗琦:因为《浅海》的翻译是前几年的事情,有一定的年头,我就单说这个“污岛”的含义。“污岛”本身在这本小说里是有具体所指的,指的是西尔莎的母亲她们家曾经拥有的一座岛屿,这个岛屿是西尔莎的母亲和兄弟理查德儿时的一个乐园。同时她的母亲多琳的父亲去世之后把这个岛屿作为遗产赠送给了西尔莎的母亲,这是一个具体所指。但这个岛屿为什么被叫污岛,是因为她母亲的父母是从异乡来的,来了之后把这片农场经营得非常红火,引起了本地人的嫉妒,所以本地人对她进行抹黑,说这个地方是污岛。同时这个抹黑的意思也对应了西尔莎和她母亲都是因为有未婚先孕的问题,成为她人生一个污点,女性因为这个问题被侮辱、被排斥。

污岛同时还作为这个小说推动情节发展的很重要的因素——污岛被西尔莎母亲的父亲作为遗产赠给她母亲之后,理查德兄弟们都想方设法想把遗产拿过来,希望她放弃继承权。小说的情节于是推进到了比较剧烈的戏剧冲突。但是到最后,小说的结尾,西尔莎的母亲决定放弃这个小岛,把小岛卖了,换取了一定的金钱。有了金钱之后,她利用这些金钱,让女儿西尔莎以及西尔莎的女儿珍珠,有了一个更美好的未来。她放弃了岛屿,但是她让她的子女成为了自己人生的女王,这点非常耐人寻味。污岛除了表层的意思之外,深层含义起码有三层,第一个就是之前提到的,一种对女性的抹黑、侮辱。第二层,女性是要有经济基础的。第三层,你有了这些钱去干什么,你是要去追逐理想的。污岛的女王嘛,其实用污岛换了钱,你也可以成为自己人生的女王。

杨懿晶:说一下我翻译的这本书。其实曹老师提这个问题之前,我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瑞安为什么说“我们所应知道的一切”,因为这本书的女主角所做的事情有一定的争议性,包括这本书在出版时也会受到一些争议,因为女主勾引了一个未成年的男孩,怀孕生了一个孩子,她又把这个孩子用一些别的方式给送走了。以我们公序良俗的视角来看会觉得这是什么?刚开始翻译这本书时也有点受到震撼,有一篇书评把女主称为爱尔兰的包法利夫人,从这个角度来说,她的行为或许能够说得通了,她也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就是因为她受过良好教育,包括自己的经历,导致无法很好适应现实生活……“我们所应知道的一切”是什么,这个“一切”是什么,其实就是每个人心中黑暗的东西,黑暗的秘密。其实人生并不是我们所希望的或者我们仅仅看到的那些光明、美好的东西,每个人心中都有这样一些黑暗、阴影、扭曲,并且每个人都是很复杂的。为什么去阅读文学作品,因为文学作品就是描述人性的复杂,如果没有这些思考,你的人生可能会过得非常平顺,但是它肯定也会失去一定的深度。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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