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王岳川:春节的文化重量
现代大学网 2024-03-05 21:00

题记:春节,是中国人集体无意识的瞬间呈现。节日在每个人心中有不同的重量,它不仅是民族精神的表达,更是个体生命中的身体记忆。

春节,是中国人集体无意识的瞬间呈现。节日在每个人心中有不同的重量,它不仅是民族精神的表达,更是个体生命中的身体记忆。

记得37年前的春节,我大学毕业负笈北上工作。这是我第一次到北京。从小吟诵“霜叶红于二月花”,至感叹其神秘的远古人类的足迹,到震撼于燕国蓟都“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歌,及徜徉于其从辉煌走向没落终向涅槃的沧桑。多年来,北京若隐若浮于周际……但当这一切均到眼前来时,我迎接这神圣而梦幻的景象的方式,却是匆匆而新奇的。

1982年春节晚间的北京,迎接我的是风雪交加。进站列车在徐徐进行中响起了雄壮的音乐,欢迎我的是零下二十度的飕飕寒风。在从未曾有过的寒冷的压迫下,是否会有冷掉耳朵的危险念头陡然而生。我无法忍受凛冽寒风中的等待,匆忙上了出租车,未消逝的寒意一直伴我到了目的地。透过黑夜中的车窗,看着冗长的长安街,天安门也没有想象中的高大。到了颇像地下室的旅馆,眼镜被水气严严地蒙住,进入房间时迎面而来的闷闷热气和行路人的汗味笼罩着我,令我猝不及防地打了一个冷战,眼睛被蒙上了雾水,四面全都是水,鼾声此起彼伏,难道走错了地方?

早上喜鹊声唤醒了我,啊,北京,从未见过的蔚蓝天空下铺陈着晶莹剔透的盈尺白雪,“长城内外,惟余茫茫”的豪壮顿时浮现心头。天气如此清新,大地如此广阔,天空如此高远,心境豁然开朗。昨晚的疑云飘然而逝。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走向故宫,去看那惊世骇俗的国宝。当在故宫饱览了中国文化的精粹,走过金水桥时已是华灯初上。我面对一片灯海,振奋而疲惫地走在长安街上,这时偶或闪过的一两个胡同,瞅见的几个茶字招牌,飘来的几声京腔京调,使我精神为之一振。此时,故宫和全方位的京都文化,使我真切地感觉到了从山清水秀的四川到北风飞雪的北京的意义,感受到了北京的文化重量——在春节的爆竹声中,我已身在北京!

在我的理解中,“节日”表征一种独特的时间——共同性。个体对节日庆典的时间经验,实在是庆祝生命运转和循环中的特殊此刻。春节的华夏民族精神共同性,使个体和他人在鞭炮、拜年、团聚、归家的完满形式中体会到一种喜庆,一种对时间飘逝的内在震惊和对来年的无限希望。在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尔看来,节日意味着这种庆祝是某种多次性的活动,甚至类似于艺术的意向活动,人们在某种事情上聚集起来庆祝,这一点十分明显地关涉到艺术经验。节日的时间结构同艺术作品的时间结构有内在的一致性。我们才能在春节的时间性中,感到古今相通,四海相通。

庆典:文化重量与生命标尺

一般而言,人类存在着时间的两种基本经验,一种是按钟表分割的时间,人们或是用繁忙的空虚,或是用无聊的空虚去填满这种时间结构。时间造就了人,也成为人的樊笼。有些人醉生梦死,忘怀生命的意义,只认钟表的矢量时间,生命建筑在这所谓忙碌的“标尺”上,活了一生而却不知何为生。时间在这里是作为“必须排遣掉的”或“已排遣掉的”东西而被经历到的,而不是作为真正的时间来经历的。真正的时间是实现了的时间或特有的时间,它既与节日又同艺术有着深刻的亲缘关系。因为,节日的每个瞬间都是实现了的。时间是节日般进行的,即通过它自己的庆典而预付时间,因而使时间停滞和延搁——这就是庆祝。在这个可事先预料和筹划的特性中,人们一如既往地支配自己的时间,可以说,在节日庆典中,时间处于静止状态。

不管怎样,春节对于我,已经不仅仅具有民俗的意义,而且具有了学术生命转换的意义。时光在这春花秋月,草长燕徙地变换着。飘逝的是否永恒,成为我生命的探求。时光让我领悟的飘逝与永恒之间的联系是生之意义。于是我走进了未名湖,走进了北京大学,在这个地方安生立命地生活、写作,成了我生活的基本写照。

每当子夜时分,喧嚣的都市终于静了下来,我在燕园静谧的书房中一灯独荧,好像自有宇宙以来只有一个我,好像自有我以来才有这个宇宙一般。心静极了,时时著文作书时,有听滴滴雨见婆娑叶之境,有感绵绵无期秋雨之界,有疾风骤雨之期,有爽快明洁之时,有生命在点滴中飘逝之感念,有狂涌澎湃之思绪,有和弦在鸣奏之雅致,有“谁共我,醉明月”的豪情,有时耳际会感受到晨曦,有时心中会响起笛鸣!当夜阑无声,惟有众星应和一线光明时,杳缈浩宇,唯在心念之间!唯在字的运笔之触!

北京是这样一个孕育文学艺术的摇篮,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踏访,寻觅文化之梦。在京味文化,兼容并蓄,吐故纳新中作书绘画,我更加深刻地感受到,北京八百六十多年的历史,使它变成了一种文化的象征,变成了中国的表征。它的几环路,环环相扣,它的长安街和中轴路,构成北京的一个大“十”字和六个环,象征文化是层层积累的,是经过历史积淀的,具有考古学的意义;象征人心所向,象征学问是属于必须具有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环环相生的思维的发散性,同时也象征着,它必须是海纳百川、地阔天高,且必须防止自我层层包裹。

在北京已经度过了37个春节了。时间的流逝使得生命成为飘逝的过往,怎样才能使飘逝的过往成为永恒?怎样才能使流逝的岁月铭刻生命和思想的记忆?怎样才能在生命的个体存在中感受到人类的存在?有时候我想,也许我在春节走向北京具有个体的偶然性,但是在偶然的个体存在中呈现出对我的独特意义。于是我明白了:真正的时间,不是以当下的现在为核心的过去、现在、将来逐次相替的线性流逝过程,而是在这静止凝定的瞬间,让时间之光烛照真正的人生,向我们澄明生命的真谛。这种实现了的时间往往具有一种“庄严的沉默”,这种沉默能自行扩散蔓延,使人被一种绝对庄严的沉默所攫住。这种无声却震撼人的沉默犹如“寂静的钟声”(海德格尔语),在一片死寂中唤醒对存在的思考,透过日常生活时间那浮沉飘荡、无聊空虚,而闪现出诗性的光辉和陶冶出一种不畏迷误走向真理的生存态度。

春节成为了我的历史记忆,不管在北京过节,还是飞回家乡同家人团聚,每到春节我都会感到内心由衷的激动。在北京的三十几年和在家乡的二十几年,筑成了我完整的人格,那就是处身艰难之中,而思考云天以外的事情,决不为俗事小事苦恼自己。反过来说,这种南人北上的跨度,使我既能深切体味南方的那种秋雨江南之美,也能体会“大漠孤烟直”的北国风光。北京的岁月使得我在文本阅读当中,尽可能细腻,甚至达到一种苛求的地步,而在思维的发散和迎接挑战时,学会了领略和包容,学会了既能远观那种高大的意向而又能平视身边事物。正是那在寒冷当中突进暖气房那猝不及防的生命感受,正是在北京第一晚的体验,使得我至今仍然保持一种普通的生活方式和极为个性化的看世界的方式。

节日:全球化中的中国身份

春节,正是这“停滞而延搁”的节日时间,使我在瞬间领悟了它所积淀的巨大历史生命力。正是节日这种使人们从日常有限事物的压迫中松驰一下的偶然机会,把一切人联系起来而融成一个整体。因此,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这种被激活的生命时间经验成为一个民族的行为艺术。一件艺术品事实上是类似于一个活生生的有机体,即一个自身被结合起来的统一体。这就是说艺术品也有它的特有时间,而春节是中国人集体的艺术品。在春节的文化艺术感受中,有人感受到喜庆和亲情,有人感受到一团明如水晶的透明,有人感受一片淡泊宁静的岁月飘逝,有人感受身体从声色货利场中解放出来的内在充实,有人感受心灵从痴嗔爱欲的桎梏中走出的萧闲自在。我们正在时间体验中学会停留,而感悟瞬间永恒的意味。

但是,我同样感到中国节日的重量在全球化中正在减轻。如今,一些年轻人在全盘西化的误导下,开始对本民族的语言、文化、经典、节日、民俗、价值不加分析地抛弃,而对西方流行文化、大众文化、传媒文化不加分析地拿来,于是出现了不过春节过圣诞,不吃中餐吃西餐,不穿中服穿牛仔,不读中文经典读西方卡通的当代怪象。中国文化在青年一代中成为代沟,春节成为“土气”的民俗,于是“拯救春节”声音出现,问题接踵而至。

我感到,生活本身的意义被模糊了。有人将现代化看成西化,西方成为他心中神圣,将西方一套价值标准——有钱有车有房——变成目的,忘掉了康德说的“人是目的”。无疑,整个世界生态出了问题的话,人的精神生态出了更大问题,需要认真清理。拯救春节的关键是重新认识现代化,重新清理人的精神生态。对人文学者而言,就是精神坚持和文化等待。

春节的“失重”之所以成为一个问题,事实上是体现了中国传统母语思维成为一种文化断片,传统价值遭遇到现代价值的挑战,历史成为可以割断的记忆。这其实也是很多民族的通病,所以关键问题是中西之争要转化成古今之争,使所有民族对自己灵魂内核的东西都非常珍视,同时也发展新的文化精神。应该打破一个多世纪来的“现代性线性时间发展观”,走向真正人类主义的“文化境界生态升华观”。在我看来人类发展有两条线,我称为“十字架”,一条叫做“时间横轴”:过去、现在、未来;另一条叫“境界纵轴”。换成是我们今天的概念叫做前现代、现代、后现代。因此“追新”“逐后”变成今天每个现代化人的努力和方向,拼命地努力超越,包括赶超英美,都是这种思路。应充分注意人类还有一个“境界纵轴”,纵轴的最下端叫做“功利境界”,中间的境界叫做“艺术境界”,最高的境界叫做“天地境界”。如果一个人终其一生只知道从过去到现在到后现代,那这个人可能走遍了天涯海角都不知道什么叫幸福,什么叫感动,什么叫心醉。相反,得到一种超越“功利境界”的“艺术境界”,超越“艺术境界”的“天地境界”,我们就知道今天的美女作家没有超过李清照、也没有超过屈原。艺术不是说在时间上的“新就是好”,而是关乎境界的“好就是好”。

春节在年轻一代心中不再重要,关键在于我们的教育出了问题。当代大学教育过分西化,使得大学生普遍不太重视中国文化韵味和艺术趣味。而外国大片年轻人却很爱看。我们常常忽略了自己的文化趣味,没有形成一种平视的态度,对西方要么就是仰视,卑微地、简单地迎合别人;要么就是俯视,带着一种虚妄的文化霸气。其实中国文化的风范、气度和情趣,有很多能打动人的地方,无论文化产品还是文学影视作品,我们都还没有充分发掘出其内涵。比如中国禅的思想在外国有很大市场,还有书法和二胡那种雅趣让外国人简直着迷。当然,并非原汁原味的原始文化就很好,那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要经过一个反思的过程“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才能达到最后的境界“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如果世界成为单边主义的西方文化,如果全球都过圣诞节而不再过本民族的节日,这个世界就太单调太了无生趣了。愿北京的明天变得更加高远宽广,愿它由中国文化重心引领世界文化潮流,愿中国精神和东方魅力成为人类主义和世界主义中的重要元素,愿春节仍然成为中华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和文化身份的代表。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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