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宁愿无知，也不想要看过世界的背面。”

这是《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令无数读者心碎的一句话。

近几年来，从都美竹和吴亦凡、李星星和鲍毓明，到频繁曝出的高校性骚扰、性侵害案件，房思琪式的悲剧一再上演，“性同意”这个概念也越来越多地进入公共讨论空间。人们不禁发问：什么才是真正的性同意？当双方因为在年龄与社会声望等层面相差极大而处于极度不平等的权力关系中时，“同意”是可能的吗？

2020年，法国作家瓦内莎·斯普林格拉出版了《同意》，这是一部关于创伤、痊愈与勇气的回忆录，讲述了V（即作者本人）14岁时被年长她三十多岁的法国作家G引诱、控制，并发展出一段畸形关系的经历。

在事情过去30年后，斯普林格拉以冷静、精准而坦诚的文字，写下了这段痛苦的经历。

“这么多年来，我如笼中困兽一般，脑海里满是谋杀和复仇的戏码。终于有一天，我望见了出路。它清清楚楚地摆在我面前，那便是让猎人掉进他自己的陷阱：将一切都写进这本书里。”

“是的，我同意了，那年我十四岁”

13岁那年，在一次晚宴中，女孩V遇到了50岁的作家G，并被他的魅力深深吸引。

那时，V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中学生，父母离异，母亲带着她住在低矮的阁楼里，忙着工作和应酬。她靠阅读打发时间，憧憬着书中浪漫的爱情，但又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之处。

没想到，就在那次晚宴后不久，V收到了来自G的一封激情澎湃的情书，他在信中宣称他迫不及待想再次见到她，这让原本自卑的女孩感到受宠若惊。自此，他们开始互相写信交流感情。

G的信让13岁的V相信，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他是爱她的。面对对方恳切的邀请，V放下了最初的犹疑，因为她“不想被当成不经世事的小姑娘”。

就这样，她掉入了这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14岁那年，V把自己的身心毫无保留地献给了G。

“一个14岁的女孩为什么不能爱慕一个年长她36岁的男人？”

——那时的V这样想。

然而，一次偶然的机会，让V开始怀疑他们之间的“爱情”。她读到了G过去出版的几本书，在书中，G毫不避讳地炫耀他与年轻女孩们的风流韵事，并展示了许多他在征战情场时收到的信——这些信与V写的也没什么不同。

她意识到，自己与这些不谙世事的女孩们一样，被G当作了灵感缪斯。年龄、阅历、名声、才华……种种优势使得G一次又一次轻而易举地达成了占有和精神控制，而她以为的爱情，不过是对方的文学素材，支撑他源源不断地进行创作。“他爱的只是我身上那转瞬即逝的、暂时的片刻：我的少女时代。”

更可怕的是，即便女孩们清醒过来，也无法阻止悲剧的延续。“选中那些孤独、敏感、缺乏家庭关怀的女孩时，G就清楚地知道她们不可能威胁到他的名声。因为沉默便意味着同意。”

“爱情不分年龄，可问题并不在这里。”

1990年，作家G做客法国脱口秀节目，畅聊他最近出版的一本回忆录，书中包含他对年轻女孩的性征服经历。主持人评价他说，“你似乎不再对20岁以上的女性感兴趣”，G对此不置可否。

这并不是G第一次在创作中流露出恋童的倾向，早在70年代，他就出版了好几本自传性质的小说，讲述他和未成年人发生性关系的故事。这些内容在如今看来无疑会被视为丑闻，可当时的人们却不以为然。这种社会性的纵容与当时法国的文化环境脱不开关系。

在那个时代，虽然有法律规定，但人们对针对儿童的性犯罪普遍视而不见。这很大程度上源于当时愈发极端的性解放思潮，很多左派的报刊和公共知识分子都对G所代表的一批文艺人士给予了公开支持，以道德解放和性革命的名义来捍卫所有人享受身体愉悦的权利。

1977年，《世界报》和《解放报》曾刊出一份公开信，主张将成年人与未成年人发生性关系的行为无罪化，而这封信得到了很多杰出的知识分子、精神分析学家、知名的哲学家、如日中天的作家的支持和签名，其中包括了罗兰·巴特、德勒兹、波伏娃、萨特……

请愿书上也有G的签名。直到2013年，他才承认他是这封信的发起者和起草者，并声称他征集签名时只遭到了一小部分人的拒绝。

三十年后，当时刊登了这些争议内容的报刊一个接一个地承认了自己的过错。“媒体不过是时代的映射而已”，他们辩解道。

追求自由、反抗一切对欲望的禁锢是那个时代的主旋律，几乎没有人停下来反思，这个过程中可能造成的伤害。

如今，当历史的激情退却，人们得以看清：若自由不加限制，必定会造成强者对弱者的剥夺。

正如斯普林格拉在书中写到的，“爱情不分年龄，可问题并不在这里” 。

一次胜利：书写带来的有力反击

对于性，社会上依旧有着强烈的禁忌感。当一场强暴被曝光，许多人仍旧觉得是女性自己的错，是女性身上的污点。

年少的斯普林格拉也曾无数次拷问自己，当她回望过往，勇敢地袒露伤痕、直面创伤后，最终意识到：“问题的根本从一开始就不在这里。应该接受拷问的不是我，而是他。”

写出《同意》后，斯普林格拉也终于从他人笔下的“她”，变回了掌握话语权的“我”。

《同意》作者 [法] 瓦内莎·斯普林格拉 V.Springora ©JFPAGA

《同意》的出版引发了社会的广泛关注。检察官开始对G展开调查，他与三家出版社的合作被终止，终身津贴被取消。

在83岁时，G终于对他过去的部分恋童行为表达了愧疚。“作为一个成年人，我们必须转过头去，抵制诱惑。”但同时，他也不遗余力地为自己辩白：“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从来没有人认为这是犯罪……”

他还说，他不会想读《同意》这本书，因为这毁了他关于“一个持久而壮丽的爱情故事”的记忆。

不过，没有多少人关心他对这段关系如何定义，人们更关心的是更加现实的问题。随着《同意》的出版，法国社会掀起了关于“性同意”的讨论浪潮。在舆论的推动下，2021年，法国立法将性同意年龄设定为15岁，弥补了此前在法律上的空白。

不仅在法国国内，这本书也被翻译成了29种语言，带着这股讨论和变革的浪潮，被推向全球。

《图书周刊》年度作家、ELLE杂志读者大奖非虚构奖、让-雅克·卢梭自传奖都颁给了《同意》，它在亚马逊也获得了4.5分高分，好评如潮。

一位亚马逊读者在评论中对作者表达了真诚的感谢，这份感谢也是许多受到这本书鼓舞的读者的心声：

“我想代表我们所有人感谢作者：那些被强奸的年轻女孩，那些“荡妇”，那些不敢发声的人，那些发声却受到阻碍的人，那些不知所措的人，幸存下来的人，没能幸存的人，被污名化的人，被自恋的变态者摧毁的人，认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的人。我再一次发自内心地感谢她。”

有时候，只需要一个声音，就能打破沉默的共谋。正如《纽约时报》对这本书的评价：“无论从哪一种维度来看，她的书都是一次胜利。”

这次胜利，无疑也将在未来鼓舞无数女孩们，接力传递勇气与力量。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