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作家、画家荆歌出版了《日月西东》，该书以“文学+艺术”为切入角度，描述苏州和马德里两座城市隔空对望的不同景观、切身感受和思考，一东一西，世态人文、风土人情，风貌尽显。

本书分为上下两编，上编马德里，有18篇文章，包括《马德里你好》《马德里的春天》《西班牙小景》《露天电影》等，主要写作者在马德里买房、客居的经历与见闻，以及当地的风土人情；下编苏州，有35篇文章，包括《燕家巷》《关于苏州文化》等，写作者在故乡苏州的生活、交游、美食等。

作家李洱称，苏州的荆歌，讲的是好看好玩的中国故事，你和我都是知道的。但是，马德里的那个荆歌，讲的是更好看更好玩的中国人的故事，你可能就不知道了。今天，带你走近荆歌笔下的马德里。

马德里的华人社会

马德里的华人，主要是浙江青田人，还有福建人。他们在这里的营生，大抵就是开店。百元店里，什么商品都有，大部分都是从中国进的货，价格便宜，许多节俭的老外也都喜欢买。马德里有一个货运码头，规模太大了，直通中国义乌的，集装箱码得几乎要看不见天空。但是说实话，质量与老外的产品比，还是有相当大的距离。我在百元店买了两把螺丝刀，中国产的，没用几次就坏了。头上的黑色部分，根本不是钨钢，而是涂上去的黑漆。后来又去老外店里买了一把，那种坚硬，那种好使，真是不可同日而语。虽然说进入西班牙的货物，都会经过他们的检测，但是，凭着中国人的聪明智慧，应对老外的缺心眼，总有空子可钻。比方那个螺丝刀，用黑漆涂了，也没说是钨钢，你就不能说它不合格。但是消费者会误以为头子很硬，其实是蜡枪头。

生活在马德里的华人，普遍文化不高。他们都是家族式的、乡亲式的迁移。我接触到的很多华人，他们在这里生活，就是局限在邻里乡亲的圈子里，吃中国菜，说中国话，看中国电视。友谊通信或者乐视，200欧元一个机顶盒，就能收看到中国的几百个电视频道。有个餐厅老板，住在马德里已经20年了，至今说不来几句西班牙话，数数也只能数到三十。不过我发现，久居马德里的华人，他们待人接物的方式，与国内的中国人，渐渐产生了距离。毕竟是这方水土，空气始终是透明的，水从龙头里接了就能喝，食物嘛，谁都认为尽管放心吃。更为重要的是，大家都发现老外诚实，就是不喜欢骗人。所以久而久之，也慢慢简单实诚起来。我发现生活在这里的华人，不管文化如何，都彬彬有礼的，脸上是和和气气的表情，眼睛里是友善的光，也乐于助人。

马德里，德波神殿的夜晚  荆歌 / 摄

有些人也会去语言学校学一点西语。比方友谊通信一家门店的老板娘的儿子，刚从国内过来，他就每天用两个小时去上收费的语言班。这些孩子可能和他们的父辈不一样，慢慢就能融入西班牙社会。当然更年轻的，那些在西班牙出生的孩子，移民的二代、三代，他们进学校读书，和西班牙孩子在一起，读西班牙书，长大以后就是西班牙人了。当然，也有华人对西班牙的教育不以为意，认为这里的学校，根本就不教什么，孩子在学校整天就是玩。于是他们不放心，就把孩子送回国内读书。他们觉得老师就应该严格，学校就应该拼命给孩子布置作业，多考试，这样才能学到真本事。其实他们没有往深里想一想，如果老外的学校只是玩，什么都不教，他们怎么立国？西班牙的教育、医疗、科技、文化艺术，在欧洲都是领先的，当然在世界上也是领先的，这些难道都是玩出来的吗？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生活在这里的华人，普遍都特别爱国，当然是爱中国。中国运动员得了奥运奖牌，大家特别高兴；孙杨被老外数落，大家感觉是打了自己的脸。和他们聊起中国，都认为中国好，中国生机勃勃，中国强大，中国的地铁、高速公路都不比西班牙的差，高楼大厦也比马德里多，中国的生活充满乐趣。有些人还认为，虽然西班牙不像英国法国那样排华，但是政府、司法之类的，还是欺负中国人。比方有华人在这里从事不法活动，被判了刑，他们就认为其实不该判这么重，法官偏心。但是他们还是不想回国生活，为什么？回答说，这里的空气好，食物好，医疗好，东西便宜，而且生活压力不大，挺自在。买汽车也便宜，道路通常不收费。

火腿博物馆

马德里有太多的博物馆，说它是“博物馆之都”实不为过，这也是我喜欢它的原因之一。说什么钱多，多得可以买下多少个城市甚至国家，那钱是什么？是印刷机上印出来的红红绿绿的钞票吗？其实马德里才是有钱的地方，博物馆就是钱，达利、毕加索、戈雅、委拉斯开兹、里贝拉，这些人流芳于世的作品，才是真正的财富——不光是精神上的，也是物质上的，如果把它们卖掉，那当然是可以去买下别人的城池和国家的。

除了普拉多美术馆（他们好像博物馆和美术馆不分哦，都是museo）、索菲亚王后国家艺术中心、提森博物馆、国立考古博物馆这样的正规军，西班牙的另类博物馆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斗牛博物馆、海事博物馆、性博物馆、酷刑博物馆，甚至还有分手博物馆。

当然，说起西班牙，人们首先想到的是斗牛、足球和火腿。我就来说一说火腿博物馆吧。这个博物馆，其实是一家著名的连锁餐厅。在马德里，好像到处都能见到它。太阳门广场那里有，马约尔广场那里有，西班牙广场那里有，离我家不远，也有一家。

顺着Usera街一直往下走，慢慢走，估计半小时不到，就可以来到曼萨纳雷斯河边，就可以看到这里的火腿博物馆了。站在宽阔的大桥上四顾，火腿博物馆大楼虽然算不上巍峨，却也十分显眼。因为它的墙上，说广告也好，说涂鸦也好，花花绿绿的，无非都是火腿。

许多人对生吃火腿感到不习惯，但在我看来，实在是好吃。其实地中海的食物，中国人应该喜欢。比如火腿，它略咸，有着腌制品的鲜美。那切得薄薄的，连精带肥的一片，用手抓起来塞进嘴里，那种鲜香嫩滑的味道，真是迷人。仿佛是一种会让人上瘾的东西，一到嘴里，疲惫慵懒的，立马就精神起来了。

博物馆的大餐厅里，到处都是火腿。所有的墙壁，以及天花板，都是由火腿组成。排得密密的、整整齐齐的，有着不同颜色的标记。不同的产地，不同的猪，不同的年份，当然必须是不同的价格。一些火腿的下端，倒插着一个伞状的小东西，那是为了接住火腿滴下来的油。切火腿是个技术活，一点都不比削北京烤鸭容易。在西班牙，削火腿在学校里有此专业，学上一年半载，就是学怎么削火腿。

窗外的云和USERA图书馆  荆歌/摄

西班牙的物价比较便宜，这样的专业餐厅，人均消费15～25欧元。我们每次去，两个人都吃剩打包，消费人民币不过百余元。

第一次去的时候，我见识了餐厅的牛气。有对西班牙老夫妇，坐下来半天不见上菜，老先生来火了，嗓门奇大，还以手捶桌。但是柜台里留着两撇达利胡子的老头不但没有过来解释赔笑脸，反而以同样高的嗓门回敬道：“你要是不满意，可以走！”老夫妇立刻站起身来，扬长而去。而“达利胡子”则冲过去端起桌上刚才免费赠送的面包，狠狠地砸在垃圾桶里。其声音之响，就如燃放了一个炮仗。

西班牙人坦诚、真实、自然，如此对待顾客，并非服务不好，而是性情的自然流露。绝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热情友善的。他们的服务，不是程式化的，不是装出来的，不是套路。我在国内，陪妻子去逛商场，最烦的就是那些导购小姐，她一见到你，就背诵几句“欢迎光临”，那语气语调，怎么听怎么不舒服。然后就是盯梢一样紧贴着你，你到哪，她到哪，你还没有看上一件衣服，她就让你“喜欢可以试一下”。你对她说，不要跟着，我自己看，有需要的时候会请你过来。她却坚持说“没关系”。然后呢，不管是不是适合你，她都会拿来让你试。“试试嘛，又没关系！”在她眼里，每一件衣服都是适合你的。而在西班牙，服务人员没事不来打扰你，你可以自由地逛，尽情地逛，当你需要她的时候，她会立刻过来，语言和笑容，都是真诚的，不是背诵，而是真正的交流和服务。

火腿博物馆的尤维雅小姐就是一位十分活泼可爱的服务员。她青春精巧的身影，不停地在餐厅里穿梭。只要你一举手，她就飘然而至，问你有什么需要。你有什么问题问她，她一定会回答你，还会教你想要知道的西语单词。当我夸她漂亮的时候，她羞涩而快乐，亲昵地用她的粉拳，在我的肩膀上捶打一下。

天生我材

西班牙有很多帅哥美女，但也有很多胖子。一些人的体型，让我想起苏州人损人体胖为“柏油桶”。什么是“柏油桶”？马德里的街头，就有许多活样本。而更有一些超级胖子，在我看来，已经到了行动困难的地步。但是，在实际生活中，他们好像并没太大问题。我家的地漏有点毛病，朋友请来他两个邻居，据说这二人的关系是未来翁婿，但看年纪，也分辨不出谁是长辈。天哟，他们一样胖。两个人提了工具来我家，家里顿时显得十分拥挤，似乎采光也一下子变差了。而过来安装煤气的一个小伙子，也是一个胖子，我看他的背影，几乎就是方的。他文身，打着耳钉，有着时尚的发型。他要是瘦掉个一半，或者三分之二，也许就是个帅哥。但是胖似乎并没有妨碍他们工作，装煤气的小伙子，活儿干得非常漂亮。那对翁婿，则有点“捣糨糊”，收了钱，却并没有把问题解决。我猜他们根本不是专业的工人，而是朋友看在邻居的分上拉过来让他们赚我们50欧元的。当然活儿干得好不好，和胖不胖显然没有关系，这点必须强调。

有些姑娘，面容真是姣好，双肩也算秀气，上身非常漂亮。但是，却有硕大的臀部和奇粗无比的双腿。真是遗憾哪，我真的为她们感到遗憾！由此也引发了我对此的思考：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想除了人种，除了食物结构，其主要原因，是他们的生活习惯太有问题了。马德里与北京时间，相差七个小时，夏天这里实行夏令时，就差六个小时。但是在我看来，其实是有十个小时的时差的。因为，晚上10点，马德里的天空才真正收尽夕阳余晖，天才真正暗下来。而在苏州，即使是夏季，晚上7点应该天就黑了吧。而马德里人民，似乎非得等到天黑才吃晚餐。他们一天的饮食，通常有四到五餐，而晚餐一般就会放在9点到10点。老外和我们吃饭不一样，咱们都是正经地吃，从前老人家总是教导我们，吃饭要坐端正，不能说话。我们要是在家里吃饭，估计半小时肯定搞定了。但是西班牙人喜欢慢慢吃，似乎聊天才是正经事，而吃点喝点则是附带。细嚼慢咽当然有助消化，比狼吞虎咽要健康得多，但是，一吃几个小时，也有点太过分了吧？如果早一点，吃到11点，再磨蹭一点，就吃到12点。这么晚，擦擦嘴就得洗洗睡了。

我们在苏州，晚上9点以后，除了茶水，是什么东西都不吃了。这样到12点钟就寝，胃肠里基本消化得差不多了，因此肠胃就不会有什么负担。消夜的习惯，绝对是于健康有害的。但是在马德里，我不知不觉就跟上了他们的节奏，每天也是几乎临到睡觉才吃晚饭。这样一来，天天胃里积食，实在不是好事情。我估计老外的肥胖，多半与此有关。

马德里即景  荆歌/摄

在马德里，我一直有点分不清那些小店，哪个是酒吧，哪个是咖啡店，哪个是tapas（小吃店），哪个是冷饮店，哪个是饭店，哪个是赌场。许多时候，这些功能集于一身。而且它们的桌椅，常常延伸到店外。小小的店，外面却有好多座位，甚至还有非常豪华舒适的沙发。也没有城管来取缔它们。马德里的天空，一直是碧蓝碧蓝的，空气始终是清凉透明的。哪怕是骄阳当头，只要是树荫下，在建筑物的阴影里，在这些小店沿街支起来的大伞底下，感觉就是很舒适，风凉凉的，街道上的一切和天空一样，都是清晰明澈的。这样坐下来，要一杯喝的，果汁或者可乐，或者啤酒，就着奉送的薯片，聊聊天，看看行人。或者点份简餐，慢慢吃。日子过得真的很舒坦，心宽也就体胖，顺理成章的事啊。

世界上原无所谓胖子瘦子，因为有了瘦子，也就有了所谓的胖子。如果很多胖子，那么胖子的体型也就算是正常。我以小人之心度中国的胖子，他们应该多半有些自卑吧。但是在马德里，我通过观察得出结论：胖子们心理大多健康，并没觉得自己胖成这样有多难看，更没觉得是做错了什么。他们坦然地接受他们的胖，并不隐藏他们的胖，女士一样穿紧身衣，一样穿很少的衣服，露出肩背，露出酥胸，当然她们的胸想藏也藏不住。她们还穿很短的短裤，穿露脐装，坦陈她们脂肪丰厚的肚子。这样好哇，胖得坦然，胖得快乐，胖得不卑不亢，胖也就不成其为一个问题了。健康的敌人有很多很多，胖既不是唯一，也不是必然。人生自古谁无死？肉与骨，终究灰飞烟灭。

（《日月西东： 从苏州到马德里》荆歌/著，纯粹·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7月版）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