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年岁增长，我对所谓“至死不渝的爱情”愈发抱有警觉。文学和电影里讴歌的极致忠贞，放到现实中未必意味着浪漫，反而可能是精神绑架。 

也许你多少听说了湖南姑娘小宁5年内4次起诉离婚均被驳回的新闻。在5年的离婚拉锯战中，小宁的丈夫陈某曾多次发威胁信息恐吓小宁及其家人，扬言离婚就要报复，男方因此受到过行政拘留的处罚；双方曾在争执中动手，陈某多次殴打、伤害小宁及其家人，这些事儿都闹到派出所过，二人都曾受到相应处罚；小宁曾告诉媒体自己这些年在外打工时已和他人生子，后来又否认，称是为了让丈夫死心编的。一篇新闻报道里的细节看得我哭笑不得：村里人为了劝陈某放手，甚至还给他介绍女朋友，而他连看都不看。这般死心塌地，就问你怕了没？ 

虽说双方在男方是否长期家暴、沉迷赌博上各执一词，可闹成这副狗血满天飞的模样，法院却依旧认为“夫妻感情尚未完全破裂”，也是大跌眼镜。小宁已于今年3月第5次提出离婚诉讼，湖南省高院也表示关注这个案件。负责此案的衡阳县人民法院回应此事时，解释了驳回小宁诉请的依据，强调了男方求和意愿强烈、多次表示认错改错，小宁曾表示愿意给其机会。但微妙的是，对男方扬言报复的情况，以及相关报道中反复出现的“法院曾两次下发人身保护令禁止陈某的家暴和威胁行为”，法院的通报里只字未提。 

法官当真认定这两口子“感情没破裂”吗？种种信息证明，法官不是不清楚这对儿在一起不会安生，也了解男方有明显的家暴嫌疑和危险倾向。奈何男方态度过于激烈，甚至对媒体毫不避讳地描述报复“计划”。法官考虑“后果”而裁判，说是出于“不得已”勉强能成立。这点连小宁自己也能部分理解，觉得法官也是为她考虑，比如怕男方报复她家人。 

可一而再再而三地和稀泥是唯一“稳住”陈某的方式吗？介入过此事的人，不管是派出所所长、当地妇联工作人员，都对其执拗偏激印象深刻。派出所还透露说他们正和陈某的家属商量，要不要送他去就医。他真正需要的或许是心理干预，而不是一再“不予离婚”的缓兵之计。 

陈某这般极端或许真不多见，派出所称公安机关前后依法处理了他五次都不见效，还有当地法院不置可否的两次“人身保护令”，看起来也没起到多少威慑作用。但法院令人费解的劝和不劝离是不是孤例呢？ 

答案恐怕要让你失望。以往第二次起诉即被视作感情破裂依据的惯例，近些年似乎正发生改变，多位家事律师接受媒体采访时感慨，多次起诉不判离越来越常见，诉讼离婚越来越难了。尤其不能让人接受的是，一些存在家暴、吸毒等符合婚姻法规定“调解无效，应准予离婚”情形的案件，如果一方坚持求和，也很难判离。举两个媒体报道中出现过的案例：一个妻子遭受丈夫拳打脚踢后跳下二楼，后又被丈夫浇开水烫伤，但最终法官只认定丈夫有“家暴倾向”，又以“为了小孩健康成长和家庭完整”为由不判离，而且这是反家庭暴力法生效之后的判决；一桩离婚案诉讼期间，男方正在戒毒所戒毒，妻子还控诉丈夫有严重家暴行为，结果法官说，如果妻子能给丈夫一次机会，也许是他戒掉毒品的莫大动力，而如果离婚，怕丈夫会自暴自弃、毁掉一生……任何一个这样的案例，都是对公众正义感的羞辱，更可怕的是，这样的判决可能摧毁弱势和受害一方的一生。这还是有证据的，涉及家暴、赌博等行为的案件中举证难的问题很常见，可想而知，挣扎在不幸婚姻中的人有多难？ 

维护婚姻稳定和家庭和谐的大方向是对的，但如果因此矫枉过正，对显而易见的感情破裂也不判离，“劝和不劝离”的“好心”就成了道德绑架，实际上是对婚姻自由这一婚姻法首要原则的践踏。这些判决不仅侵犯到了宪法赋予的公民自由，也损害了婚姻中弱势一方的权利。说起来是为了社会和谐，却可能把危险和伤害重新“关”回家门，何其谵妄，何其不人道。这些年女性越来越多主动提出离婚，女性不再愿意忍受糟糕的婚姻本是平权进步的表现。而盲目“劝和”的判例却在无形中扼杀女性在婚姻中的自主权，仍旧把女性当作婚姻的附庸。 

倒不是不理解法官，家事毕竟难理，判离意味着极大的工作量，“不出错”的压力也驱动着部分法官做出保守的判决。非细究的话，那些奇怪的不予离婚判决或许多少都有“不得已”之处。可“平事儿”的司法思路，很容易挫伤人们对法律的信心。当然，改变不完美的现状不是法院一家的事，更需要整个社会体系的观念进步、治理提升。 

苦于离不成婚的小宁正处在“30+”的好年纪，前方还有无数可能性等待着她去探索。愿她能摆脱糟糕婚姻带来的阴影，轻装上阵。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静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