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春分,风暴已至,而又无可奈何
澎湃新闻 2020-03-26 13:18

3月5日

上午突然接到一通电话,号码不熟,以为又是谁打错了。

前一周,我收到过一位女士约情人再见面的信息,夹着七八个图文字,爱心或亲吻、热辣辣的。我赶紧写上一句:“只想告诉你,发错了。”她回复:“对不起。”我不怕打扰,只是有些担心她,若是约会对象故意给错号码,怎么是好?可也不好提醒。因这信息往来,无法消除她的号码,竟惹出错来。昨天深夜,我给不够警惕的丈夫转发疫情信息,一口气传出五六张图片,包括洗手液哪里有卖。叮咚一声:“发错了!”惊天动地,我赶紧写:“天哪,实在抱歉”。一分钟后,又看到新情报,我继续转发。又一声叮咚:“你又错了!”只好写上一封较长的信:对不起!真不是有意骚扰,我大概是慌了、急了,在深夜,更是晕了。“信息对我也有用!”她发了个笑脸儿,这个喜欢图文字的斯德哥尔摩的热情女人。

眼下,这通电话来自附近一家药房,口罩终于到货了!简单的医用外科口罩,十克朗一只。一个月前,我想给国内亲人邮寄,不过就慢了几日,市面上口罩已脱销,北欧邮政和国内邮路也断了。曾在网上订到最后九只FFP2口罩,三只一包,每包约三百克朗。前日,斯德哥尔摩的熟人说,有中国产k95口罩,六十克朗一只,也预定了,不知何时果真收到。这里并无戴口罩的好习惯,订购至少能得个心理安慰。

这一个月以来,我几次三番进出过五六家药房,开口便提口罩,即刻碰到惊惧的眼神,本来走近我的职员,收住脚、表情凝固。“别担心,我只是预备着。”我说,她们的眉目和肢体才舒展开来,她们熟悉这样的理论:“口罩是感染了病毒的才戴。普通医用外科口罩不防病毒。”五六家店里,就有这么一家让我留下手机号码,保证过一阵会有货。

中午去拿口罩,往常觉得空无一人的店堂,顿觉狭小,好像给药品架挤满了,我真要躲是无处可躲的。人太多了,竟有另一个客人!收银台的女孩热心地说着体贴的话:“持续三天发烧不退,可一定要去地段医院啊。”我的步子慢下来。这么巧就碰上买退烧药的!女孩儿满面春风地走向我,进店前,我跟自己说过:“保持间距!不说话!”可我不由自主地又寒暄上了,像平时大家习惯的那样:“这烦人的病毒,你怕吗,每天可是要接触不少人?当然,你年轻,问题不大。”“我也怕哟,虽说年轻,也怕染上。”她格格地笑。推开店门往外走,心里是悔的,说好的“间距”呢?说好的“闭嘴”呢?

3月10日

亲戚所在的一家公司发出内部邮件,通告员工取消一切国内国际旅行,有一丝可能都要居家上班。全部采用网络电话会议。有任何感冒症状千万别来单位。有经济困难,随时提出,共同解决。宜家等公司也都有类似行动。多数公司和个人都采取了比公共卫生局的建议激进了很多的措施,因为不信那里的防疫专家安德斯的话:一切在掌控下。特别是他的团队说出了“小孩感染不会再传染成人和其他孩子”这样无头绪的结论,以此为由不打算停校。全不顾中国孩童不曾传播他人是有居家停校的大背景的。

卡罗林斯卡等瑞典著名医学院的医生和《每日新闻》等各媒体记者对安德斯的无为之治和松散节奏重重质疑、步步紧逼。安德斯早在3月4日就于记者见面会上打过一个喷嚏,高高大大的他如笨拙的男童,张开双手捂住鼻子。这喷嚏立刻打遍全国。安德斯很生气,认为媒体掀起了对他的仇恨和“霸凌”。但他表示,绝不辞职。

瑞典新冠感染病例原本只是一个,是一月底出现的一位中国留学生(已出院)。自武汉封城,瑞典华人群体高度自律,受到瑞典媒体一条声的表扬。这位留学生也因为自动隔离,对应妥当受到医院的感谢。最近一两天,瑞典感染人数急速攀升,今天一天就增加93例,少数输入自伊朗,多数是因为去意大利滑雪,谁晓得偏巧赶上瑞典各省次第开始的滑雪运动假呢。安德斯说:“我没有想到,我只知防亚洲,以为疫情差不多就过去了,我不知道意大利成了欧洲疫情的引擎!”很像《祝福》里的祥林嫂说:“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

安德斯慢吞吞地,华人群体却跟着了火一样。荐来往常不注意的购物网,有中国的藿香正气丸、银翘丸等,眼看着也要脱销了。

华人和瑞典人通婚的家庭因疫情而矛盾陡增。因有微信辅助,华人已接受近一个月的教育,知道这病毒的厉害,瑞典人恐怕只记住一句话,就是安德斯强调的:“八成以上轻症自愈,死亡者多为有基础病的老人。”莉莉的丈夫坚决要带娃娃去体育馆看冰球赛。有人对着家人的衣服喷酒精,家属觉得,每天这么喷,都快给喷疯了。马尔默华人协会有来自斯科学纳省近四百名成员,只听说一位瑞典人配偶肯戴口罩。

我不得不看着先生洗手,示范性地唱生日歌两遍,不然,他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唯一让我宽心的是,总算居家工作了,我俩坐在自己的工作间。我不想再为了这病毒唠叨,可实在觉得不能不提醒他,便发短信,立刻收到回复:一张照片,二战中的一位穿裙子的女人,坐在瓦砾上,喝着咖啡。

今晨收得隆德大学友人邮件,期待我在国内的家人很快能如常生活。又说,自己会再读加缪的《鼠疫》。还说,这病毒总会结束的,虽说不知何时。

在这几乎无法使用口罩的马尔默市,我先生在早晨七点多就出门去超市购物。这些日子,每一次送他外出,我都觉得好像门外是看不见的枪林弹雨,又没法强迫一个人克服害羞或习俗或其他无法名状的阻力,戴上一只口罩。“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非不肯不戴!”我揪住他审问。“一个人戴没有用,必须大家戴,否则,别人的飞沫会沾在你戴的口罩上,情况更糟。”他平心静气。我总觉得这话不完全错,也不完全对,又无暇辩驳,我其实知道他到底怎么想:如果戴上,至少现在会给更多不理解的人带去恐惧。“那么,我们准备口罩都是白费力了?”“不是,也许有一天,国家突然推行戴口罩,我们就不至措手不及。”我心头一凉,若有那么一天,就怕情况已紧急到令人窒息了。

多家媒体有即时疫情通报。《每日新闻》将所有疫情报道免费公开于网页。《快报》也有相关答读者问。平时,我没注意过有那么多人怀抱那么多不同的困难,现在只要稍微看上一眼,就知道有担心哮喘病的,有担心养老存款的。有个叫约特的问:“索菲亚,酒类专卖店会关吗?”索菲亚回答:“目前还没这样的决定。”从名字看,那是个老头儿。在瑞典,酒是专卖产品。在这危险逼近的时日,人人都只会关心对自己来说最重大的问题,喝酒也许是约特老头儿快乐的生命线。

3月16日

我和我的老友内海博文都无法预料,二月初,他离开大阪去威尼斯大学履职,没上几天课,威尼斯封城了。

我俩也谈论疫情。“真抱歉发生了这样的事,虽然,我说抱歉也并不顶用。”说不清为什么,我还是这么嘟囔了一句。“哪有道歉一说呢,更谈不上让你道歉。”内海回复。他还说:病毒在哪里首次爆发,比如中国的武汉吧,那只是地理意义上的一个位置,并非人文意义上的地区;这次疫情表明,我们人类有很多需要共同解决的问题。至于各国的对应,如果说武汉有失误,日本、意大利就做对了吗?我看没有。我们每一个个人,想的是拼命保住个体的一条小命,政府肯定要统观全局。内海不是单纯跟我客套,他自然是个礼貌周全的人,但这番话带着一名学者看社会的视线,无论如何都让我觉得宽慰。

安德斯的防疫团队及政府都会左右权衡、来回讨论,我认为他们有客观上的贻误战机,主观上的对于群体免疫思路的暧昧态度。首相要求大家自律,喜欢独处的瑞典人也许会长舒一口气,总算不需要社交了。瑞典人若听见邻居先开了门,本想出门的话,也一定会等候片刻,等外头没了动静。他们不是冷漠,而是害羞。如今,也就指望这点非社交性帮助瑞典抗疫了。我先生说,瑞典有这么个说法,要是有人放了个屁会假装咳嗽来掩饰,现在要反过来了。我扑哧笑了,这“反一反”,真是说来容易。

瑞典华人自费组织的2000个核酸检测试剂盒今日已送至斯德哥尔摩卡罗林斯卡医院实验室。华人还在首都的中央地铁站免费散发口罩,从视频看,较受欢迎。只是,主动接受口罩的那些人,多半为感染后而备,不见得明白华人希望他们即刻佩戴。

医生预测,瑞典最艰难时期会是五月。灰雁、白鹤,还有那小可爱蓝点颏都在这复苏的北国舒展着胳膊。很想有一天,全然不去考虑“新冠病毒”这个单词。

3月17日

全瑞典累计感染1176人,痊愈1人,死亡7例,新增病例55例。瑞典政府终于建议所有高中、成人教育和大学从明天开始引入远程教育。为确保一些工作人员特别是医务人员正常工作,保证社会秩序,小学和幼儿园暂时维持正常上学。政府正安排对策,解决双职工家庭后顾之忧。瑞典境内电影院将于明天全部关闭。

其实,瑞典自1989年便通过法律,基础教育不受中央管辖,权力下放到地方。瑞典政府若要下令关闭学校,也是在新近修订新法规之后。而在马尔默的不少小学里,已有很多学生甚至老师请病假。马尔默的大学也已在全国命令发布前,率先开始了网络教育。

这几日,我和朋友们打过不少问候电话。

北面,在首都的佩尔接触了病毒感染者,正在家中自我隔离。东南角斯莫兰省八十岁的德国侨民沃夫冈昨日才从柏林看望女儿和外孙女后自驾回瑞典,正是德国封国前夕:“渡船上挤满了人。”紧隔壁隆德化学系的爱娃也是刚从柏林返回,她女儿原计划在那里逗留一年。爱娃没能把女儿拖回家,原订回哥本哈根的机票也被取消,折腾了一天才终于回隆德。哥德堡的拉斯的儿子到挪威去,这二十五岁的钓鱼狂热爱好者是要出海捕鱼的,挪威封国,只得灰溜溜退回瑞典境内。拉斯网购了一些药品,不敢开门,叫递送者挂在门把上,被九十岁的老母亲笑话,老母亲认为自己是二战出生的一代,经历过一切,不怕。

夏天总会到文岛的九十三岁的贝蕾特老太,眼下在瑞典第四大城市赫尔辛堡的公寓里独居。去年中风后手脚还无大碍,却忘记众亲友的名字,近来愈发思路不清,她似乎已经没有精力闹明白,外头到底在发生什么。和贝蕾特住在同一城市的她的姨侄也七十有五,还会送些好吃的给她。然而,她像许多老人一样主要靠护工上门服务,这么着已过了很多年的,护工给她打扫、做饭、叠被铺床。都是每日派遣,不固定,护工每天会遇见不止一个老人。我很想建议他们都戴口罩,然而,这是说不通的。

住在海滨小城依斯塔德的朋友丹尼尔二月初辞职,是为了心中最大的激情:音乐。期待已久的欧美巡演四月开始,他是乐队鼓手,一个三岁女孩的爸爸。疫情开始以来,瑞典出现巨大的失业恐慌,丹尼尔是主动失业的。

乌拉的女儿艾米原先在首都从事许多公益工作,包括选举。近年改学护士。身材娇小的艾米遗传了乌拉的哮喘病,还有不定期发作的行走困难,是民间话剧团演员,擅长阿拉伯舞蹈。艾米三十岁生日时,她搂着我的脖子撒娇:“shit,我居然三十岁了!”艾米一直没有男友。她外婆总开玩笑:“我们艾米是在等一个最有钱的人。”十多年后了,外婆走了。艾米四十出头,遇到了未婚夫埃瑞克,计划今年六月做新娘。一个月前,我和乌拉兴致勃勃地讨论过艾米的婚礼,我自然知道艾米学当护士,可没想到,这么快,这么巧,她正空降在重灾区卡罗林斯卡实习,虽不是新冠病毒那个部门,但总是离前线很近,闻得到硝烟了。

3月18日

我已居家数日,连日阴雨后的晴天,决定出门散步。以往在平日上午几乎发愁见不到几人的国王公园里,一棵松树后,一条岔路间,一座小桥上,四方八面冷不丁就会冒出个人来,比平时多出三四倍。是我紧张的缘故吧,是雨后初晴所致吧,是居家者多,没在单位里圈着吧?明显已七十五岁以上的三位妇人,束发,来一组北欧健步走。首相可是苦口婆心让老人们居家的。遛狗的老头儿不扎堆,自个儿牵着狗、慢悠悠晃。湖边草上的水仙比一周前多开出几个“半朵”来,却没迎来满开时节的娇黄。灰雁成群结队,绿毛的公鸭和灰毛的母鸭一对儿一对儿地耳鬓厮磨。红嘴鸥偶尔仰天一笑。几步之遥的波罗的海上,飘来白云一样的海鸥。草地、水边,细看满是鸟粪。

远处,几架吊车,突兀地打乱天空中的线条,有几幢古老的大楼开始启动维修工程了,这是每年都有的,每年春夏,温度升高、日照充足的日子里,总有大楼按计划清洗石墙、油漆窗框、描画浮雕等,能足足地施工几个月。几个月里,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到底这搭建中的脚手架会以什么姿态矗立在风里呢?

今日的消息,首相若感染上新冠肺炎,会由法务大臣接替工作,总之,内阁已排出了一组名单,一个可接替另一个。有五金工会主席背景的首相,处理经济问题是他的长项。和医疗卫生以及封校等措施的迟迟不动相反,瑞典在扶持企业和金融等方面动作迅速。也是北欧最豪。

夏斯汀是退休的医务人员,她认为此役之后,瑞典医疗体系将不得不改革,当下的体系承受不住这疫情。我觉得在医疗人员严重不足的瑞典,改革是亟需的。而当下的疫情恐怕任何一个医疗系统都难以承受。欧洲的各国像中国的一个个省,同时爆发疫情,谁都捉襟见肘。封国后,外加出口限制,先前订好的物资进来也难了。

依斯塔德的一家工厂开始于周一至周六免费发送消毒剂,一日发送一万升。自备塑料桶,回家加盐和水调配。

国王终于发表电视讲话。他的话或许能打动爱运动的老人们,让他们待在室内。国王表示:病毒使我们的国家陷入严峻的境地,但也提供了一个可能性:拿出我们自己国家和人民最好的一面。

3月20日

绝对伏特加酒厂开始生产消毒酒精。

瑞典军方表示,和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军队医疗资源相比,如今的就是个零头。因为这些年里,政府认为,不存在大的军事威胁。眼下,军方能提供物资,可在医疗人员上帮不了多少忙。如此看来,疫情过后,军备思路也会后退几步吗?想到瑞典那么多环保人士,此后或许不得不使用私家车以避免公共交通隐患,并且在危机时刻可以自救。然而,这是一个悖论,斯莫兰的退休记者就对我说,病毒是环境破坏的结果,所以,必须更加重视环保。

刚注意到,距我最近的一个举措:马尔默市立图书馆逾期不还的书籍早在月初已取消罚金。

今日春光无限好,春分,日天长了。朋友圈里一个国内朋友写道,“其实苦难也没有那么难。”他所在的省灾情小,举措大,看来已彻底解放。我们这儿才刚开始。

3月21日

记录疫情不是轻松事。不去想,不去接受相关信息,可以让我假装处在往常的生活里,但也时刻在毫无防备时惊醒,有负罪感,比如因为偶然点开的喜剧《女伴娘》笑傻了的片刻。大约八年前的一个周末,我在隆德郊外亲眼见识陆军的演练场:旷野、野花、坦克的车辙。在那一带的超市里,看到也来购物的可爱而帅气的男兵女兵。一条并不宽大的柏油路上,军车曾一辆接一辆穿越村镇而过。然而,那不过是和平的军绿色。这两天,也有军车驶进第二大城市哥德堡和首都附近的大学城乌普莎拉,以建立方舱医院。军人们依然那么帅,可惜,帅气不足以拿来抗疫,重症病房的医生不够啊,这是无论如何没办法的——办法也许有,实施强制性措施。然而,瑞典人是天塌下来也不急的性子,口头禅便是:总有办法。两百年的和平,使他们缺乏危机意识,新教的伦理和传统,让他们有接受命运的平静。有亲戚去外孙女家喝上一杯咖啡,回家看见房屋失窃,电脑和首饰没了。当天,我碰巧打去电话:你们好吗?对方只是说:“不是特别好。”本次欧洲疫情和滑雪相关。瑞典北方的滑雪场依然没有全部关停。重灾区斯德哥尔摩人也要去那里的滑雪节,北方人急了,在火车站月台贴出抗议标语“斯德哥尔摩人,别来,别那么自私!”就这么磨磨叽叽地抗议,所幸,磨叽了几日,在媒体推动下,滑雪场还是关了。

华人医生彭医生在本地地区医院做全科大夫,说终于允许戴上口罩了:“鼻子上方感觉漏风,下周才有面罩。”

我们斯科南省的作协年会总是在四月初开,今年年会延期,今日的通知邮件以一首诗歌结尾,有这么几句:“暮色降落而他浑然不觉/读过的书落在膝上/思想盘旋,高高地,在天花板下”。

今天很让我开心的还有高中群的对话。一位在上海的同学和在美国加州的同学昨天略有不快。前者排出美国可能因病毒死亡的人数,多说了一句话:这数字估计美国能承受。今日致歉。加州同学回复:“请原谅我当时的不冷静,觉得所有无辜的人都有生存下来的权利,就忽略了你只是在非常理性地陈述某种可能的事实。现在想来,作为一名曾经的军人,你大概早已看穿生死,犹记得你和战友带着裹尸袋去南沙为国巡航的壮举,实非普通人可承受。请接受我的道歉。”我最爱的同学群就是这一个,那里不只有一种声音,那里不是没有争吵,但更具有兄弟情、平等心、人间爱。

3月22日

今天是周日,居家办公模糊了平日和周日的感觉。一整天,我们和许多家庭一样,都在等勒文首相的讲话——预告于晚上九点一刻在电视二台经典的时事述评栏目《当前》里播出。首相先前已在每日下午两点的疫情新闻发布会上讲过话,这一次是以国家而非政党领导人身份对民众说话。

按我的想象,讲话不如戏剧化些,每月第一个周一,马尔默市都会拉响警报。是为测试,万一战争或灾害发生,警报是否顺利抵达民众。我想像不如就在响彻全城的警报声后,来一个切断正常电视节目的紧急直播,全民在正午时分端坐电视机前,这对少年人也会是一节印象深刻的人生课。不然,不足以立刻停住他们周六的派对。而晚上的九点一刻,小学生们早已上床休息了。

我带着倦意听完首相五分半钟的讲话。措辞准确,强调了形势的严峻,呼唤了公民的责任,更注意了避免引起恐慌。首相讲话还是停留于警告和呼唤,依赖自觉性,没有任何斩钉截铁的强制举措,对,瑞典人不用惊堂木。

可能是期待过大,更可能是眼下这场百年难遇的疫情特别,我总觉得首相的讲话既无懈可击又苍白无力。在这样的疫情面前,任何讲话都会无力。讲话播出后的对谈里,安德斯依然强调疫苗最快也要明年下半年才能推广到民众。听起来,瑞典抗疫还是防御型,慢慢退,一场不会赢也不想赢的战争,何谈士气。瑞典语虽说可以表达得暧昧而中庸,无论怎么听,安德斯更看重的都是重症病房里有床位,更强调的总是上升曲线的拉缓而不是中断。

又想起首相所言:瑞典国家和人民的未来就在抗疫的决策里。似乎勒文首相和他的政府以及安德斯带领的防疫团队都如履薄冰,每小时、每小时地调整着对策。原本有下台危机的首相一下子要肩负历史赋予的过于重大的责任。而庶民别无选择,只有将自己交给政府和命运。

有绝望和抱怨的人要求安德斯下台,由于报刊对防疫大员安德斯的批评太多,前天,安德斯的上司在记者招待会上替并不在场的安德斯打抱不平,第二天,五百封爱的信件冲入安德斯的邮箱,让安德斯欣喜而受鼓舞。在网上反对安德斯的意见下,也有人这么写:“闭嘴吧,我们总不能七嘴八舌。见过乘客开飞机的吗?我们必须相信飞行员。”而这后一种人,在瑞典人中显然比例更大。

3月23日

大流行病中的语言问题复杂到不及细说的,如语言的暴力、流言的病毒等。但可以提一些细节。重灾区斯德哥尔摩至今有十五人死亡,其中六人是瑞典籍索马里人。这和他们居住的难民区环境、卫生习惯有关,更因他们中有不少文盲,没法从主流媒体接收信息,不知采取相应措施,如保持社交距离等。索马里语宣传必须强化了。眼下,突然在一个聚居区死了五人,另一处死了一个,瑞典籍索马里人似乎刚看到晴天霹雳。

其实,电视和广播里早已开始阿拉伯语和非洲一些语种的播送。

至于瑞典华人,大部分是医生和学者等专业人士,小部分包括上世纪越南难民时期,被亲戚带着从广西等地入境、多从事餐饮等工作的华侨。这一小部分人里存在看不了主流媒体报道,连中文打字也不熟练,只在华人微信群里用语音说方言,再由同乡翻译成普通话的。马尔默华人群体“华联”有王珺主治医生和彭医生一周三次就疫情解疑答惑,也有志愿者中文播报疫情简讯。

今日,瑞典电台经典栏目“严肃的问答”新一季主持人亮相。所谓严肃问答是有关存在,人生等严肃话题的,也会是一些笨拙的问题。男女老幼,无论职业背景都可以傻傻地问,他们会认真地答。我其实也可以提问,嗨,请问,有永远的友谊吗?我的心为中国跳动,也为瑞典跳动,这到底是因为什么?人为何对陌生人积聚那么大的愤怒和仇恨,只因对方被简单地归于不同地理和意识形态的“阵营”?等等,我可以列上一长串。

3月25日

今日下午的紧急记者招待会上,首都官员痛苦地宣称“风暴已至”。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美丽的斯德哥尔摩有18人因为新冠肺炎离世。虽然,这是防疫团队预料中的事,甚至认为上周末就会出现的。可一下子真的发生,这么多人死去,专家和官员们看上去如丧考妣。安德斯说过,总人口不过一千万的瑞典,会死去数千人的。就这么眼睁睁等着风暴来,看着它来了而无可奈何,如果这是理性,这是多么折磨人的理性。

下午,高中时代的好友静静在微信上发来邮政图片,给我们邮出一百五十只口罩,三日可抵达。一盒五十只,只准寄两盒,而她想多寄点,灵机一动,在每一盒里硬是多塞了二十五只。我对先生说,你以后出门可一定要戴口罩了啊!

傍晚,我先生喜滋滋地要分享一则消息,他表哥所在的公司在芜湖有工厂,那里寄出了好几箱抗疫物资。这一定会帮助到更多的瑞典人的。我看到照片上叠着的黄色纸箱,那疫情期里标准照一样的纸箱,立刻哭了。民间的交流始终是断不了的温暖潜流。

(作家王晔,现居瑞典马尔默)

编辑/白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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