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写过一篇短篇小说《张家湾》,那是老屋的原型,是我的出生地。虽然故事情节是虚构的,但地理坐标、时间节点、人物原型基本都是真实存在的。老屋在一个叫“张家湾”的墩子上(我们那里称“厍子”)。墩子四周田野纵横,阡陌交错,水网密布。河流从南到北,由西往东,弯弯曲曲,经年累月,川流不息。因墩子的东北面被河流半环拥,故称为“湾”。河流北汇入南澄子河,东流进三阳河。我从小吃着河水长大,夏天在河里游泳,摸鱼捉虾,冬天在河里溜冰,滑翔。她也是我的母亲河,也是我游走他乡缕缕乡愁里的精神寄托。河岸长满了芦苇、芦竹及垂柳,把墩子裹得严严实实的,风一吹,苇头跌跌撞撞,苇絮纷纷扬扬,柳枝轻点水面,平静的河面激起层层涟漪。墩子前面是一大片槐树林,密密匝匝,郁郁苍苍。张家湾没有一个姓张的。听说墩子解放前住着一户大地主,当地人叫他“老齐银”(谐音)。这里的田地以前都是他的,墩子也是他花了大量的人力财力筑建的。墩子上的其他住户也是帮老齐银种地做佃农从别处迁居而来,并扎根于此。
我祖上原来住在东面三阳河边上一个叫“林阳”的庄子上,家谱排行“正大光明”,后来就是搬到这里来给地主种地而谋生的。打我记事起,墩子上只有三户人家。听奶奶说之前河东还有二三户人家,后来搬迁了,就剩下河西我们三户人家了。三户人家彼此又沾亲带故。老屋坐北朝南,我家在前排最西边,东边是大姑妈家。大姑妈早年离世,留下大表哥和大姑父爷儿俩,孤儿鳏夫,相依为命。后边是大姨娘家,当初母亲就是大姨娘牵线做媒嫁到张家湾的。而大姨父和大姑父又是本家,亲连亲,亲加亲,彼此相处得都十分和睦。我的童年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初度过的。当时的老屋是泥土墙茅草屋,是爷爷奶奶建造的。墙体用的是土方块。土方块取之于稻田。秋后,稻谷收割完,用石碾子将稻田碾压平整,夯实,然后将稻田划线分割成一块块长方体的土方,再铲土成块,堆搁在阳光下彻底晒干,风干,就成了造屋用的土方块。别小看土方块是土质的,却十分坚硬,干实,用它砌成的土墙相当牢固,厚实,能遮风挡雨,雨天被雨水浸湿也不易烂开,不易倒塌;用它砌成的土屋夏天不感觉炎热,冬天不感到寒冷,真是冬暖夏凉。
老屋的屋顶是用芦苇编成的帘子作底,铺在“人”字形屋梁上,苇帘上铺两层厚厚的塑料布,塑料布上再用泥灰犁铺,最外面一层是用晒干的稻草铺盖,码实,很厚,很厚,像给老屋戴了一顶绒绒的草帽,特别保暖,风吹雨淋也不会摧损,只会越来越板实。不过年数长了,时间久了,也会出现屋顶漏雨的现象,我们经常拿出家里的锅碗瓢盆来接雨。童年的春天是烂漫的。到了油菜花开的季节,菜田黄灿灿的一片油菜花海。蜜蜂在花海上手舞足蹈,嗡嗡营营,忙碌着采蜜。蜜蜂也有家,在哪?老屋的土方墙就是它们的家。它们会在土方墙上凿出一个个只能容纳自己身体的小洞(土墙如此坚硬,弱小的蜜蜂是怎样凿洞的,从来没人看到过,至今仍是个迷),休息时它们就蛰伏在洞里。我们小孩子通常会找来一个茶色的半透明的小空药瓶子,里面装上几瓣油菜花,将瓶囗对准蜂洞口,用一根细树枝伸进洞里轻轻掏搅,蜜蜂开始伸出了毛茸茸的脑袋嗅探,看到了花闻到了花香,便迫不及待地钻进了瓶子里,然后我们盖上钻有细孔眼的瓶盖。蜜蜂在装有油菜花的瓶子里嗡嗡作响,乱飞乱撞,处处碰壁,像一个被囚禁的罪犯逃也逃不出来,还好有油菜花作伴,不挨饿,你们人类真会玩。晚上我们把瓶子放在床头,蜜蜂嗡嗡的叫声会陪伴我们进入甜蜜的梦乡。没过几天,就夭折了。那时还是大集体,计划经济。柴米油盐等生活物资都是集体分配供应的,用布票、粮票油票等凭票兑购物品,家家户户贫富都差不多。父母挣工分,年底分红,谁的工分多,分红就多,分红是父母亲一年中最开心最荣耀的事。生产队养有牛,老屋的土墙上除了蜂窝洞,又多了一道神奇的风景,将牛屎摊成粑粑贴在土墙上,晒干,冬天作柴火烧。七岁那年,老屋通上了电,装上了电灯。
老屋一共三间,没有厢房,厨房和卧室连在一起,在东房间,我和奶奶就睡在这间厨房卧室里;西边是父母亲的房间,弟弟和父母亲在一个卧室,当中是堂屋。电灯只装两只45瓦的白炽灯,都分别装在堂屋和卧室的隔墙空档处,这样两边都兼光满屋照亮了。那时用的是绳拉式的开关,开关装在中梁柱上,这在当时已经是很现代化了。之前用的都是煤油灯,晚上黑黢黢的,有了电灯,像小太阳似的,满屋灯火通明,白炽灯的暖色光给老屋增添了丝丝暖意。只是晚上经常断电,每次都是在失落和期盼中煎熬,却依然过得那么开心,知足,快乐!小时侯的冬天特别寒冷。雪下得很大,很厚,整个世界银装素裹,白茫茫的一片。
雪融化的早晨,一串串冰凌当从老屋的屋檐一直挂到几乎接近地面,疑是银河落九天,晶莹剔透,阳光洒在上面折射出七彩的光。我们小孩子除了打雪仗、滚雪球、堆雪人,还会将冰凌当折断当作冰棒放进嘴里吮,别有一番滋味。生满冻疮的稚嫩小手握着冰凌当一点也不怕冷,倒是吮过的冰凌当冒着水雾,热气腾腾的。冰凌当也是那个茅草屋年代的特有产物,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到处是高楼大厦,却不见了冰凌当。那时的冬天床都垫着厚厚的稻草,甚至枕头里的枕心都是用稻草填充的,我们闻着稻草的清香,睡得很温暖,很踏实,很香甜。改革开放分田到户后,农村生活条件开始慢慢好了起来。我十岁那年,老屋开始翻新重建。那时农村开始有了砖瓦窑场。原来的土墙茅草屋被推平,父母亲在原来的宅基地上造了前后两进瓦房。主屋在后方,全是砖瓦砌成的,次屋作为厢房(灶披间)在前排,屋顶盖的全是瓦,只是墙体依旧用的是土方块,这在那个年代已经是很不错很超前了。
父母省吃俭用,靠一双勤劳的双手盖起了新房,创造了属于他们那个年代自己的辉煌。盖建新房的经过至今我仍记忆犹新,历历在目。主屋是五架梁的砖瓦房,不过墙体是空心砖墙(我们那里称“鸽子窝”),即用砖块横竖着交错砌成的方体状空心墙体,这样就大大节约了造房成本,那时能够砌实心墙的人家为数不多。砖块之间用青灰水泥粘砌成,很牢固,密封性强。屋顶正面“二”字形,侧面“八”字开,形成一个正立的长方形三角体,这样的屋顶遮风挡雨能力强,不易坍塌损坏。大梁(主梁)在最顶端,中堂屋脊之上,大梁所用的木头是最好的,也是最贵的。上大梁(我们那里叫“上梁”)的时侯特别讲究,造屋前要请风水先生来看风水,选定好上梁的良辰吉日。上梁这天远亲近邻都会携带红被面、糕馒等贺礼来庆祝,晚上主家也会摆设上梁酒。上梁通常是一大早,由经验丰富的老木匠师傅来主持,鲢鱼、猪头、猪尾、糕馒等供品置于中堂,红被面悬于大梁之上,焚香燃烛,鞭炮齐鸣,老木匠嘴里会默默念经语,祈祷平安吉祥,家和万事兴。
如果老木匠对主家不满,说些反经语,主家将不行好运,所以建房造屋时对瓦木匠师傅一定要尊重。大梁下面通常会附有一块长长的牌匾,上面雕有龙凤呈祥、福禄寿喜财等图案,寓意顺遂腾达。上好了梁,铆上椽子,铺上小瓦,做好密封防漏,严严实实的,最后盖上大瓦,一排排码得整整齐齐的,交错有致。屋脊用弧形小瓦码砌成,正当中砌雕成双龙戏珠、万年青等图形,以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一座青砖碧瓦的崭新房屋就造好了。这样的房屋牢固,耐久,基本不会漏雨,倒蹋,能住上二三十年,甚至更久。老屋上梁这天适逢雨天。父母亲彻夜未寐,坚守在房屋里。在木工瓦工等众人的齐心协力下终于在黎明前上好了梁。现在回想起来,父母亲真的不容易,一切皆来之不易。主屋三间——东房间,西房间,当中堂屋。不过地还是泥土地,当时没条件铺砖,后来也铺上了砖。前面厢房也是三间,西边是奶奶卧室,东边是厨房,当中堂屋是餐厅。前后房屋之间围成了一个大大的院落,宽敞明朗。院中种有两棵硕大的梧桐,枝繁叶茂,院角处有鸡窝鸭棚,西侧院外是猪圈和茅厕,一切都井然有序。
小时候的夏天沒现在这么炎热,连电风扇都没有,更别说空调了。但老屋却特别的凉快,因为老屋地面是泥土地,虽然干硬,却透着泥土的湿气,接地气,前后门都敞开着,特别通风。到了中午午休的时间,我们会拿出大澡盆或将木板房门卸下来,一头搁在主屋后门门槛上,一头着地,人就躺在上面,穿堂风扫过,特别的凉快,舒爽,美美的一个午觉,睡得特香。
晚上,太阳还没落山,我们就早早搬出自家厢房里的小桌子,搁在院子里或厢房大门口。早早吃完晚饭,大人小孩都出来纳凉了,有的卧在小桌子上,有的躺在藤椅上,有的坐在小爬爬子(小凳子)上,手里摇着蒲扇,嘴里胡侃着邻里趣闻轶事。难免被蚊子叮上一口,一巴掌没打着,倒是皮肉红了一块,又痛又痒。我们嚼着晚饭时炒熟的干蚕豆,咯嘣脆,喷喷香;要么手里捧着半只西瓜,用勺子挖瓤,吃得满脸鲜红的西瓜汁。我躺在小桌子上,望着月亮,数着星星,奶奶坐在一旁给我摇着蒲扇,拍着我的肚子,一边摇着一边唱着:“摇呀摇,摇呀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一只馒头,一块糕。”摇着摇着,唱着唱着,我就睡着了。老屋的内墙壁涂的是石灰,乳白色,平滑,清爽,简洁。石灰不易蛀虫,不易剥落,久用不损,只是微微泛黄。
每年到了腊月二十二,老家有掸尘之习俗。母亲将屋里掸得一尘不染,干干净净,乳白色的墙壁像新刷过似的。到了大年三十,父亲开始贴对联,老屋的前门、后门、房门甚至鸡窝鸭棚猪圈茅厕都贴上了对联,门头上挂上挂落,墙壁上贴上各种年画,有《长大要当科学家》《春满大地》《鱼庆欢喜》《岳飞抗金兵》等,年年换新,新年新气象。而中堂画不是每年都换,中堂画篇幅巨大,有一种信仰的意义,不必常换。一直不换的则是贴在墙壁当中醒目处一排又一排的三好生奖状,每年贴两张,这也是我及家人最值得骄傲的,直到老屋拆迁时,奖状依旧牢牢的粘在墙壁上。老屋有了电器是在八十年代中后期。父亲购了一台14寸熊猫牌黑白电视机。那时农村电视机还没普及,村庄里第一台电视机是1981年由生产队集体购买的9寸黑白电视机。隔壁大表哥家条件好,1983年就从上海购回了一台12寸的凯歌牌黑白电视机,很稀罕,很羡慕。那时的电视节目个个精彩,有《霍元甲》《陈真》《血疑》《乌龙山剿匪记》《人在旅途》《雪山飞狐》等。那时的电视成了唯一的最高级别的娱乐工具,现在电视机只是一个装饰品,几乎沒人看。后来老屋也相继添置了唱片机、收录机、电风扇等家电设备。老屋不断地被现代文明所熏染。墩子上三户人家邻里关系甚好,本身就三亲六故。谁家买肉杀鸡宰鸭烧好吃的,都会给另外两家送上一碗。隔壁大表哥岁数比我大得多,他儿子只比我小9岁,从小一起长大,按辈分叫我叔叔(我们那里叫“大爷”),我们却无辈无分,玩得像哥们。后面姨娘家孩子多,姨哥姨姐三四个。
小时侯几乎天天在他们家玩。姨娘家院子里有棵大榆树,哥姐几个用麻绳一头将我捆绑起来,一头穿过大树丫,然后他们几个就使劲拽绳子,这样我就吊在树上了,那时一点也不害怕,却笑得仰翻天。姨娘家后面是一大片竹林,茂林修竹,郁郁葱葱,苍翠欲滴,夏天特别阴凉,我们几个孩子就一直在竹林里乘凉,玩耍。姨娘家东边紧临河边种有两棵果树,一棵是又高又壮的野枣子树,一棵是摇曳生姿的桃树。每到夏天,我们就潜伏爬到树上偷枣子和桃子吃,姨父也拿我们这些小屁孩没办法。那时侯经常吃住在姨娘家,甚至还和哥姐一起帮姨娘做起了家务活,奶奶经常戏讽道,叫我们在自己家做家务一百个不情愿,在姨娘家倒干得特卖力。有时姨哥姨姐会画一幅画送我,以表奖励,心里比吃糖还甜蜜。那时总觉得日子很慢,很长……我读高中时,学校在镇子上,必须住校,周末才回家。最期盼周末,因为又可以回到家回到老屋了,每次都心心念念,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而每个星期日下午当我又一次离开家离开老屋去学校时又是那般的极不情愿,恋恋不舍。
每次离开奶奶总是立在墩头,目送着我慢慢离去,直至我的背影渐渐模糊在她的视线里……有时我会蓦然回过头来看看奶奶,看看老屋,心中总是百感交集,眼眶也会不由自主地被打湿。我知道,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慢慢离开了墩子,离开了老屋,离开了家,离开了亲人。直到我后来游走他乡,彻底离开了墩子,离开了老屋,离开了家,离开了亲人,似乎离断了所有的一切。老屋情结慢慢在松懈,慢慢在淡化,连同亲情一起,变得不再那么浓烈,不再那么具象。而奶奶在老屋里终老仙逝,更加深了这种情感的淡化,变得那么茫然。直到有一天猛然意识到自己也在慢慢变老时,那种埋在骨子里的记忆又重新被拾起,亲情重新被激活,仿佛老屋还在,家还在,奶奶还在!
九十年代初,父亲承包了几年砖窑场,落得了砖瓦,准备再次盖建新房。老屋再次被拆迁,这次老屋彻底离开了墩子,离开了张家湾,搬到了庄台上,这就是我和弟弟的婚房。又过了许些年,大姨娘家和大表哥家也相继搬到了庄台上,我们又重新做起了新的邻居。而墩子光秃秃的身影留下几棵梧桐和槐树默默相守,深情回望!桃花和枣花依旧开得那么娇艳,傲人,年复一年!随着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建设,撤墩并厍,2010年,伴着推土机的阵阵轰鸣声,张家湾被夷为平地......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