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准备就绪。
不过当维多利亚初次坐在王座上时,她的双脚甚至都够不着地面。在威斯敏斯特教堂高耸的拱顶下,她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点,在众人好奇的注视下如坐针毡,竭力控制着不去晃荡她的双腿。成千上万的人在日出前蜂拥至伦敦街头,希望能够占领有利位置,一瞥年仅18岁、身高不足5英尺的不列颠新女王。以前的国王要么肆意挥霍,要么风流薄情,要么嗜吸鸦片,要么疯疯癫癫;如今,整个国家都在为“体现了完美女性气质的美丽白玫瑰”3而着迷,他们的这位新君主,这位娇小少女正不安地坐在一间装饰着金色窗帘和异国地毯的巨大教堂内,承受着钻石满身的贵族人士的注视。
沉重的王冠让维多利亚的脑袋隐隐作痛,她的双手也在微微颤动——镶嵌着红宝石的加冕戒指被戴到了错误的手指上;后来用冰块才取下来,过程痛苦万分。她的周围站着几位较为年长的男性顾问,全都垂垂老矣。她的首相因吸食鸦片和饮用白兰地而恍恍惚惚,之所以需要鸦片和白兰地,据说是为了缓解胃疼,而且在整场仪式过程中他眼前都是一片朦胧。她的大主教事先没有经过排练,念起稿子来磕磕巴巴。一名勋爵在靠近亲吻她的手时摔倒在了台阶上。不过,维多利亚的沉着冷静是无可挑剔的。她的声音既冷静又清脆,还沉稳。成为女王的想法一度让她感到恐惧,但随着她慢慢长大,她一直渴望参与工作,获得独立,可以对自己的生活拥有一些控制。而她最渴望的莫过于在自己的房间里单独睡觉,逃离母亲令人窒息的掌控。大多数青少年得到的都是零花钱,她却得到了一个王国。
几乎没有人会把赌注押在维多利亚加冕不列颠群岛女王这件事上。毕竟,她的父亲并非国王的长子,而是第四子。正如权力继承过程中经常发生的那样,仅仅是因为一系列悲剧的出现,亲人的去世,包括婴儿、一名产妇以及两个肥胖的伯父,以及幸运——她的军人父亲避免被哗变的士兵谋杀,并且不知怎地说服她的母亲嫁给了他这个人到中年、几乎破产的王子——才使得在1837年8月20日这天,一个国家的命运在滚滚车轮的带动下停在了一个身材娇小的18岁少女面前。她喜爱阅读查尔斯·狄更斯,操心吉卜赛人的福祉,喜欢动物,热爱唱歌剧,崇拜驯狮人,并且讨厌昆虫和甲鱼汤;她饱受亲近之人的欺负,一直到她的决心坚如磐石;她的心被情感和禁欲主义的绳索紧紧捆绑。
她的人生始终都不轻松。在满周岁之前,维多利亚就失去了父亲。在满18岁前,她已经与母亲渐渐疏远。有许多次,王位几乎从她手中滑落;其他人多年来一直试图将其从她手中夺走。她需要借助性格中与生俱来的钢筋铁骨,培养出一种倔强的力量。但是,这个幼年时喜欢跺脚、童年时喜欢猛摔钢琴盖、青少年时喜欢对折磨她的人怒目相向的少女如今已经成了女王。在加冕仪式结束后,她返回家中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她的小狗洗一个温暖的泡泡浴,小狗把肥皂泡泡抖到了她的脸上和衣服上,引得她欢笑不已。
我们如今已经忘记了维多利亚曾独自一人统治了多久。她或许在加冕几年后就嫁给了阿尔伯特,但在后者死后,她独自统治了长达39年时间。然而,我们对这段时期知之甚少。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的悲伤太过巨大而持久,十分引人瞩目。如果你今天走在伦敦街头,会时刻留意到维多利亚曾经高调而持久的悲痛所留下的痕迹。对于当时和今日的任何人来说,很明显可以看出,她曾经尤为深沉地爱着她的德国丈夫:这是一场让她措手不及的意外之恋,却一直持续到她去世为止。在阿尔伯特死去20年后,她仍然在建造纪念碑——在海德公园,展现他强健身材的雕像高耸入云,贴金的腿部显得强劲有力,周围环绕着天使和德天使(Virtue),看起来好似神明一般。维多利亚始终未能从丧夫之痛中彻底恢复,当她后来在其他男人的陪伴下找到快乐时,她还曾内疚地向一名牧师忏悔。
然而,维多利亚的悲伤之深意味着一个迷思几乎立刻就出现了,而且许多人直到今天仍然深信不疑:她在阿尔伯特死后就不再进行统治,而在她足智多谋的丈夫还在世时,她曾经把自己的几乎所有权威和权力都让渡给他。当她加冕时,人们惊讶于维多利亚能够思维清晰地思考和口齿伶俐地讲话;当她成婚时,他们相信她把所有的重大决定都交由阿尔伯特来做出;当他去世时,她被苛责为一个冷淡、悲伤的寡妇。所有这些都是错误的。维多利亚女王是一名坚决果断的统治者,既会抱怨工作的繁重,同时也会日复一日甚至每隔一小时地指挥她的首相。首相格莱斯顿曾说:“女王光是靠自己就足以杀死任何人了。”然而,我们这一代人似乎与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一样,未能理解如此一名女性是如何能够如此巧妙而津津有味地行使权力的。部分原因是,通过挖掘海量的传奇故事和夸张表达来理解真正的维多利亚实在是太过困难了。
要想恰当地理解这一任务,我们必须回到二战仍在肆虐的1943年5月10日。在这一天,阿道夫·希特勒无限期地延长了他的独裁统治,美国军队正准备将日本从阿拉斯加的岛屿逐出,温斯顿·丘吉尔即将抵达华盛顿与富兰克林·D.罗斯福举行一场至关重要的会议,而第二天,轴心国就将在北非战场向同盟国投降。维多利亚的女儿、86岁的比阿特丽斯此时颤颤巍巍地坐在她位于英格兰萨塞克斯的家中。数十年前,她承担了一个繁重的任务,那就是整理女王汗牛充栋的日志。这项任务她干了10年,先亲手把日志誊抄在蓝色抄写本上,然后把原件烧毁,堪称20世纪最重大的历史审查行为之一。如今,她是一名普通老妪,整日忙着翻译家族档案,以逃避战争带来的“焦虑”。在这一天,她拿出一张信纸,给她的侄孙乔治六世国王,即伊丽莎白二世女王的父亲写一封恳请信——这封信此前从未公之于世。最近的一批档案让她感到惊骇不已。她在信中称呼国王为“伯蒂”,写道:
我从图书馆馆长那里得到了一本书,里面有一封我父亲写给我母亲的信,信是用英语和德语两种语言书写的,但是内容十分私密,都是些细枝末节的个人争吵,我实在无法处理。里面还有些关于对我母亲的各种限制的摘记。这些文件没有任何历史或者传记价值,如果被人看到的话,只会平添误解,破坏她给人们留下的回忆。你可能不知道,我是我母亲的文献处理人,因此,我感到必须[向你]请求,允许我摧毁任何令人感到不快的信件。我是她最后尚在人世的孩子,感到保护她的回忆是我的神圣义务。这些信件究竟是如何……保留在档案之中的,我不太能理解。
温莎城堡图书馆馆长欧文·莫斯黑德(Owen Morshead)就无意间寄送了“可燃材料”,向皇家档案管理员艾伦·拉塞尔斯爵士(Sir Alan Lascelles)致歉。(他实事求是地写道:“我知道亲王与女王在婚姻初期并不总是意见一致,但我没想过这些书里会有任何出人意料的内容。”)这本书被退还给了比阿特丽斯,她很快就把它烧掉了。
比阿特丽斯于次年,也就是1944年去世。她不知道的是,在这些档案被送还给她之前,已经有人把它们拍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塞进了皇家档案馆的一叠档案里。它们如今仍然在那里,整齐地摆放在一个用绳子捆着的白色小盒子里。这件事发生的原因尚不清楚。是不是那位图书馆馆长违抗命令而且没有被抓住?还是说国王的命令是敷衍一下老太太,却将他曾祖母婚姻矛盾的证据保存下来?我们所知道的是,乔治五世和玛丽王后在看着比阿特丽斯摧毁她母亲的私人文件并筛选剩余档案时曾感到十分沮丧。由于人们仍能从受维多利亚之托为阿尔伯特撰写传记的西奥多·马丁(Theodore Martin)的作品中一瞥维多利亚的日记原文,因此,可以明显看出,比阿特丽斯在她的誊写中让她母亲显得更加温顺、情绪更为温和也更为通情达理。
维多利亚信件的编辑们也以类似的方式歪曲了历史档案。正如伊冯娜·沃德(Yvonne Ward)巧妙展示的那样,负责筛选和编辑维多利亚书信的阿瑟·本森和伊舍勋爵(Lord Esher)展现的是一个遭到歪曲的女王形象。不仅是一些显而易见的删减——例如删除了对法国人以及她的子女的尖锐批评,并且剔除了一些诸如“粗俗”这样的词语,以净化她的言语用词——还“淡化了女王拥有的知识和尤为尖锐或者草率的观点,好让她显得端庄而单纯。为了避免过于琐碎,她与女性之间的通信被忽略了。她与欧洲人士之间的通信被删减到最少程度,以减轻所谓她受到外部影响的印象”。他们删掉了任何有可能让维多利亚看起来似乎“过度强势、不够端庄或者言语不逊”,以及存在政治偏见的词语,更糟糕的是,在她的官方文集中,大部分信件都是由男性书写的;只有四成信件出自女王之手。本森和伊舍还删掉了大部分写给其他女性的信件以及提到她子女的内容,因此,维多利亚的女性朋友被抹除干净,她作为母亲的自信也消失无踪。
给比阿特丽斯在二战期间毁坏的档案拍摄的照片——这些照片将在本书中展示——是罕见的珍宝,让我们得以洞悉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之间的亲密关系,在这段关系中,他把她称作“孩子”,并且告诉她如何才能举止端庄。不过,信件也说明了在女王的话语被篡改、删减、隐藏和摧毁的情况下,要想理解她的思想和心灵是多么困难。据保守估计,维多利亚在位期间平均每天要写下2500个单词,总计约有6000万个单词。然而,这些材料中的大部分都遭到了修饰或者掩盖,甚至彻底消失。她的家人焚烧了数不胜数的纸张,尤其是与她的苏格兰密友约翰·布朗、她的印度仆人阿卜杜勒·卡里姆以及她作为年轻女王时最为羞耻的一段插曲——对弗洛拉·黑斯廷斯小姐的欺侮——有关的任何信件。
维多利亚女王身上似有很多未解开的迷思。迷思的创造者既有旁观者、谄媚者、君主主义者、共和主义者,也有女王自己,英国王室一直在助长迷思。这些迷思有阿尔伯特去世后,她也死去了;她厌恶自己的孩子们;她是一个完美无瑕地尊重宪政、举止妥当的女王;她讨厌权力、缺少野心,一心只爱家庭事务;她是一个男人的简单造物,这个男人指导她、塑造她,就好像她是会走路、会说话的伽拉忒亚(Galatea)一样。当然,还有她的仆人约翰·布朗仅仅是一个好朋友。然后是她自己创造的一些迷思:阿尔伯特完美无瑕,他们的婚姻也无可挑剔。他是真正的国王,而她只是他背后祈求的影子。所有这些都是胡说八道。
奥斯卡·王尔德认为,19世纪的三位伟人分别是拿破仑·波拿巴、维克多·雨果和维多利亚女王。他把她形容为“黑玉上镶嵌的红宝石”——一个庄重甚于美丽的形象。她的确是一位伟人——但维多利亚同时也很刻薄而自私,经常目中无人,喜欢自怨自艾,并且固执倔强。在她的统治下,有数百万人因贫穷和饥饿而死,但她似乎对他们的苦难视而不见。对待她不喜欢的人,她要求苛刻、态度粗鲁。她蔑视精英;责备上议院议员整日打猎、喝酒、寻欢作乐;看不起社会上那些无所事事、纵欲过度的人;如果不喜欢某些人的话,经常会反对推行他们倡议的重要改革措施;并且经常因为贪恋在苏格兰平静、隐居的生活而逃避公共职责。
维多利亚对自己的缺陷有着清醒的认识。她认为自己的裙子不够雅致,总是觉得自己不够瘦,身边之所以环绕着美丽的人与物,是因为她迫切地渴望补偿自己美的缺失。不过她同时也轰轰烈烈地爱过,既友善又真诚,拥有强烈的正义感,蔑视种族和宗教歧视,并且与她的仆人们产生了强烈的情感,以至于许多人对这种关系纷纷侧目甚至表示怀疑。她还经历了8次刺杀并都死里逃生。到她统治末期,维多利亚女王的声望达到了非同凡响的程度。美国人宣称她是世界上最为睿智的女性。老妪们认为她的触摸能够治愈她们的疾病,老头们声称在接受她的来访后自己的眼睛看得更清楚了,还有一位76岁的非裔美国女性存了50年的积蓄,只为从美国“前往”英国,与她交谈几分钟。
女王出生在一段极端动荡的时期——环绕肯辛顿宫的平静小村在她晚年已经成了一座繁华都市,烟囱林立,烟雾遮天蔽日,坐落有序的排屋平均每间都塞进了5个家庭,河道里堵满污物,熙熙攘攘的轮船骄傲地航行全世界,将英国旗帜插在外国大陆上。起义暴动让教会、贵族和议会大受震动。在她的统治下,英国将取得前所未有的成就。这位女王将统治地球上四分之一的人口,有一个时代将会以她的名字命名,而她的坚定形象将永远与一个兼具增长、实力、剥削、贫穷和民主的吊诡时代联系在一起。
维多利亚是世界上最具权势的女王,也是知名度最高的职业母亲。当我们允许她——如同她自己长期以来在公众记忆里那样——沉浸在无比的哀思之中时,我们常常忘记,自少女时代起,维多利亚也曾为自己的独立和声誉以及王位的荣誉奋斗过,不仅取得了相当的成功,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是独自完成的。我们还会常常忘记她曾为了自己所深信的帝国和价值观努力奋斗,一直辛勤工作到双眼疲乏,她曾先后与10位首相进行商议和争论,她的儿孙遍布欧洲王室宫廷,并且在19世纪欧洲遭遇贵族动荡的时候保持了英国王室的稳定。我们常常忘记她再一次找到了所爱,她在儿孙绕膝玩耍时曾开怀大笑,她协助避免了一场与美国的战争,以及她曾经找准时机解雇或者任命了多位首相。我们常常忘记,大英帝国的选举权扩大以及反贫穷、反奴隶等运动都能追溯到她堪称丰碑式的统治时期,同样如此的还有对家庭生活的重新思考,以及逐渐兴起的对宗教的怀疑。当维多利亚于1901年去世时,她已成为英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君主,这一纪录一直保持到2015年,才由她的玄孙女伊丽莎白打破。
维多利亚留下了丰富的遗产:一个世纪、一个帝国、九个子女、四十二个孙辈。如今,在温莎城堡外冰激凌商店和喧闹的纪念品商店的环绕下,道路中心矗立着一位端庄女性的雕像,神情冷峻地望向远方的地平线。温莎城堡由征服者威廉(William the Conqueror)在11世纪建造,先后有包括查理二世(Charles Ⅱ)和乔治四世在内的多位国王对其进行过整修;维多利亚觉得这座城堡太过庞大和阴郁,“像是一座监狱”,但她却是那个庇佑它直至今日的君主。作为一位母亲,她是这座城堡的看守者,保护着英国人民在动荡不安的世纪向民主迈出坚定步伐。作为一名母亲,在和丈夫吵架时,她跟着丈夫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她竭尽全力让自己与生俱来的坚定决心与始终缺乏的自尊和谐共存。她是一个被推上至高地位的普通女性。
维多利亚需要应付当今女性也需面对的许多问题——处理不平等的关系,安抚心怀怨恨的配偶,试图养育出正派的子女,抵御反复出现的不安全感和抑郁感,花费数年时间从生育中恢复,怀念逝去的爱人,在我们想要逃避世界时被另一个爱人的魅力攻陷,渴望对自己的人生做出独立自主的决定,并且影响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在一个女性没有任何权力的时代,她渴求权力,并奋力争夺。维多利亚的故事是一个拥有无上尊荣和巨大特权之人的故事,是一个有关反抗与崩溃、干预与勇气、忠诚与巨大悲痛,以及强大韧性的故事,这个故事为我们诠释了这位身处帝国核心的娇小女性。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个有关权力的惊人故事。我们如今真正忘记的是,正是在维多利亚的支持下,现代世界方才得以形成。
朱莉娅·贝尔德
写于谢利海滩(Shelley Beach)
2015年10月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