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的中东,多点战火已成为寻常,但其中又藏着极为不同寻常的变化。从整个地区范围来看,中东形势在很大程度上延续了2023年以来的特点,战争冲突与合作发展并存,但两个方面均在向纵深发展。
巴以冲突外溢不断扩大
2024年,巴以冲突的方式不断翻新,冲突外溢范围不断扩大,科技手段升级伴随道义水准滑坡,使巴以冲突反映出当今国际关系、国际秩序和全球治理的严重困境。这一冲突升级、外溢、扩散引发地区性政治、安全危机和失序,形成了特殊的“巴以冲突综合征”。
其一,主战场加沙已成人间炼狱。加沙在以色列的狂轰滥炸和地毯式扫荡下满目疮痍,四万多巴勒斯坦民众失去生命,哈马斯遭到严重打击。哈马斯固然以异常惨烈的方式使巴以冲突重回中东政治中心,却付出了沉重代价,巴勒斯坦未来也将处于更加不利的境地;以色列解救人质、消灭哈马斯、加沙不再对以色列构成威胁这三大目标不仅无一实现,还付出了安全困境加深、经济社会发展损失惨重、陷入国际孤立等沉重代价。以色列无疑再度陷入了战术上胜利、战略上失败的局面以及更加难以化解的安全困境。
其二,其他战线局势同样激化。以色列对真主党、胡塞武装及其支持者伊朗采取了无所不用其极的打击,进而在极端暴力和政治偏执的道路上越走越远。黎巴嫩真主党与以色列的边境冲突持续不断,并演化为以色列对真主党的野蛮打击和地面战争。真主党组织网络接近瘫痪,其有生力量遭到沉重打击,并不得不接受与以色列的停火协议。
胡塞武装在红海对西方和以色列目标进行袭扰,美、以与胡塞武装之间的冲突持续不断,酿成危及世界航运安全和供应链安全的红海危机,也使也门国内的政治和解进程陷入了停滞。
以色列与伊朗的政治对抗、军事冲突、安全博弈持续升级,双方两次互相打击对方本土,哈马斯、真主党、伊朗革命卫队高官连续不断地被以色列以极尽羞辱的方式清除,直至巴沙尔政权在乱局中终结,使伊朗一再陷入被动,其领导的“抵抗轴心”面临全面危机。
其三,地区国家备受冲击。叙利亚、约旦、埃及、也门等巴以冲突的周边国家因冲突外溢受到严重冲击,安全风险不断上升,经济、社会损失严重。尤其是以色列轰炸叙利亚成为巴以冲突以来的常态,并在巴沙尔政权倒台后更加肆意,而约旦则处在以色列和伊朗对抗的夹缝中备受煎熬。
其四,美国陷入了维系中东霸权和有限权力资源的矛盾困境。一方面,美国对以色列提供了持续不断的系统性支持,并在联合国层面不断为停火止战制造障碍;另一方面,美国又通过多次增兵中东对反以力量进行威慑,避免冲突升级为地区性战争。因此,新一轮巴以冲突也是美国中东霸权以及世界领导权不断流失的漏斗,美国在中东进行军事行动的硬实力和斡旋冲突解决、发挥领导作用的软实力上都陷入了困境。
总之,新一轮巴以冲突不同于2000年中东和平进程陷入僵持以来的数次巴以冲突,它是主体、范围、烈度、影响均发生深刻变化的冲突,是以色列与伊朗领导的“抵抗轴心”之间的全面冲突,也是以色列、美国与伊朗之间进行深度战略博弈的冲突。因此,新一轮巴以冲突对中东地区格局的影响更加深刻,其解决既有赖于巴以双方以及以色列与“抵抗轴心”之间的矛盾化解,更有赖于以色列、美国与伊朗之间战略对抗的消解。
地缘政治格局变化加剧
12月初,叙利亚巴沙尔政权在反对派的冲击下短短十余天内迅速崩塌。当前,随着各方博弈迅速加剧,中东地缘政治格局将面临激烈重组。
土耳其短期获益,但长期难免被动。土耳其作为短期内最大的受益者力图主导后巴沙尔时代叙利亚的政治安排,并有可能对土叙边界进行重新安排,但从长期角度看也不排除土耳其遭叙利亚危机反噬的可能。未来,如何协调叙利亚宗教极端反对派与世俗反对派的矛盾、如何处理与美国在库尔德问题上的尖锐分歧,都是土耳其将面对的挑战。如果教派冲突和宗教极端组织在土叙边境泛滥,美国借势策动库尔德人自治乃至独立,都将成为土耳其的梦魇。
以色列对外扩张或更加大胆。以色列正利用当前局势变化和“抵抗轴心”陷入全面危机的机遇加大蚕食叙利亚领土,继续扩大对叙利亚的军事和安全优势。近期,以色列不仅占领了戈兰高地叙利亚控制区的部分领土,进而扩大其占领范围,而且对叙利亚境内的军事目标进行狂轰滥炸,以实现所谓的叙利亚“去军事化”。伴随伊朗和真主党等支持叙利亚力量的全面衰退,以色列的军事和安全优势将更加突出,地缘政治野心和对外扩张将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伊朗领导的“抵抗轴心”面临严重危机。长期以来,特别是新一轮巴以冲突以来,叙利亚被以色列视为伊朗向真主党和哈马斯提供支持的重要枢纽,导致以色列不断对叙利亚进行轰炸,并使伊朗和真主党在叙人员和目标遭到严重损失。打击叙利亚也一直是以色列强调的七条战线(伊朗、伊拉克、黎巴嫩、叙利亚、加沙、约旦河西岸、也门)之一。伊朗在无力回天的情况下选择撤出叙利亚,遭遇严重的地缘政治挫折。
美俄将继续进行地缘政治角逐。未来特朗普政府有可能通过策动土耳其、叙利亚、伊拉克、伊朗四国之间的库尔德问题,撬动和平衡与各方的关系,进而达到制衡土耳其、削弱伊朗、操控叙利亚和伊拉克的多重目的。俄罗斯也不会彻底退出叙利亚,而仍会通过各种方式维护其在叙利亚的利益,甚至寻找新的代理人。
地区和解与发展转型持续深化
尽管冲突和战火对中东地区形势产生了严重消极影响,但主要局限在东地中海地区的“新月地带”,并未改变海湾、北非地区的主要中东国家追求和解、合作、发展、转型的历史潮流。如此,地区和解与发展转型持续深化也与地区冲突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其一,地区和解继续深入发展。近年来,由于地区大国出现严重的战略透支,促使其纷纷进行战略调整,使中东地区国际关系出现了缓和对话的趋势。自2023年中国斡旋沙特和伊朗实现和解后,伊朗与沙特等海湾阿拉伯国家的关系,土耳其与沙特、埃及等阿拉伯国家的关系,海湾合作委员会内部关系,阿拉伯国家与叙利亚的关系都出现了对话、缓和的积极互动,导致中东地区出现了罕见的地区和解潮。
2024年,沙特与伊朗在政治、经济、安全领域的合作持续发展,高层会晤频繁,双方10月还在红海举行了联合军演。更值得肯定的是,双方的关系经受住了巴以冲突特别是以色列与伊朗冲突的考验,进而对维护海湾地区稳定发挥了重要作用。土耳其与海湾国家、埃及的和解也在持续深入发展。3月海湾合作委员会与土耳其签署《启动自由贸易谈判的联合声明》,并于7月在安卡拉进行了首轮自由贸易协定谈判,充分反映了双方发展战略伙伴关系的共同愿望。
其二,地区国家经济发展取得一定成效。制定和推进经济发展愿景构成了主要地区国家的战略重点,如沙特阿拉伯“2030愿景”、埃及“2030愿景”、阿联酋“2071百年规划”、阿曼“2040愿景”、科威特“2035国家愿景”、卡塔尔“2030愿景”以及伊朗“2025愿景”,尤其是海湾国家的经济多元化转型最为引人注目。在此背景下,不少中东国家的经济发展取得了不小的成就。根据相关报告,2024年中东和北非地区的实际GDP增长率预计为2.2%,略高于2023年的1.8%;阿拉伯国家的GDP增长率预计将达到3.5%。例如,沙特经济转型取得的成绩十分显著,其非石油行业保持强劲增长,失业率处于历史低位,通货膨胀得到控制,旅游业在2024年前7个月比2019年的水平增长了73%。又如,阿联酋继续推进经济多元化和绿色发展,成功巩固了其作为全球投资和科技创新中心的地位,其经济多元化也处于地区领先地位,在第一季度金融服务实际增长率为7.9%,物流业增长7.3%,科技业增长5.6%。
其三,积极参与国际经济合作和全球经济治理。埃及、沙特、阿联酋、伊朗作为金砖机制的新成员参加了金砖国家领导人第十六次会晤,标志着中东国家已成为金砖国家等全球南方国家国际发展的重要合作伙伴。此外,中东国家在2024年还日益成为全球经济治理的主场,如沙特成功举办世界经济论坛特别会议,阿联酋成功举办全球粮食安全峰会。
当然,受各种因素特别是地区冲突的影响,中东国家的发展转型依然存在诸多问题和挑战。展望未来,中东局势仍将呈现冲突动荡与合作发展并立的态势,而地区和解的潮流有望延续。从冲突方面看,巴以、黎以冲突的主要能量已经基本得到释放,但仍将时断时续并围绕战后安排进行政治和外交博弈。以色列、土耳其、美国、俄罗斯、伊朗等多方围绕叙利亚的争夺和博弈将全面展开,伊朗和以色列的战略对抗也将持续。从地区转型发展方面看,海湾阿拉伯国家将继续引领地区经济转型和国际发展合作的潮流;中东作为“全球南方”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将在全球治理中发挥更加重要的作用。
文/刘中民(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教授)
编辑/姬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