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至元元年(1335)六月,在平息唐其势、答里之乱,彻底“团灭”燕铁木儿家族势力后,元顺帝专命伯颜为中书右丞相,罢左丞相不置,自此朝令悉归伯颜。伯颜独相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废罢科举。元朝科举自仁宗延祐二年(1315)始开首科,分右、左两榜,蒙古、色目一榜为右,汉人、南人一榜为左,两榜共录取进士五十六名。张昱《辇下曲》诗云:文明天子念孤寒,科举人才两榜宽。别殿下帘亲策试,唱名才了便除官。之后每三年一科,从未中断。元统元年(1333)三月癸酉科春闱,时顺帝已自广西回京,尚未登基。廷试时或许仍由他亲策进士,最后录取同同、李齐等进士一百名,人数为此前历年之最。原先,只有两榜状元赐进士及第,从癸酉科开始,两榜状元、榜眼、探花皆赐进士及第,“馀赐出身有差”。时人赞曰:“科举取士,莫盛于斯。”(《元史·选举志一》)
科举作为元廷选拔人才的途径之一,对文士阶层起到了巨大的激励作用,“自科举之兴,诸部子弟类多感励奋发,以读书稽古为事”(顾嗣立《元诗选》初集庚集《忠介公泰不华》)。顺帝即位数月后,也曾下诏:“科举取士,国子学积分、膳学钱粮,儒人免役,悉依累朝旧制。”(《元史·顺帝纪一》)如今朝令夕改,竟然要废罢科举!这个议案是由中书平章政事彻里帖木儿首先提出的。只因他之前出任江浙行省平章时,看到每逢乡试,各处“驿请考官,供张甚盛”(《元史·彻里帖木儿传》),心中颇为不平。出于为政府节省开支的考虑,在调入中书省后,第一件事就是要议罢科举。彻里帖木儿系西域阿鲁温氏(色目之一),怯薛出身。怯薛号称蒙古、色目官员的摇篮和预备学校,是出仕的终南捷径,且未来多能官至高阶,甚至跻身宰执行列亦不鲜见。而汉人、南人出仕途径极少,即使入选,也多沉抑下僚,为州县卑秩,或委身胥吏,能够做到台省要官的,“万中无一二”(叶子奇《草木子》卷三上《克谨篇》)。
▲怯薛军形象,是以保卫大汗为主要职责的护卫军。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以伯颜、彻里帖木儿为代表的那些出身怯薛的“北人”高官,自然难以理解科举对于广大汉人、南人的重要意义。伯颜本就对汉人、南人有偏见,后来成为一名坚定的“排汉”主义者,自然极力赞同彻里帖木儿的倡议,尽管两人的出发点迥然有异。伯颜向顺帝禀奏:“陛下有太子,休教读汉儿人书,汉儿人读书,好生欺负人。往时我行有把马者,久不见,问之曰:应科举未回。我不想科举都是这等人得了。”(权衡著,任崇岳笺证《庚申外史笺证》卷上,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16—17页)
顺帝是年十五岁,并未生子。他于科举本无政见,完全听从伯颜的意见。就在罢科举诏书已经草就,但尚未钤盖玉玺之时,中书参知政事许有壬“入争之”,极言科举不可罢。许有壬,字可用,彰德汤阴(今河南汤阴)人。自武宗至顺帝,历事七朝,每遇国家大事,无不尽言,“君子多之”。他是延祐首科的左榜进士,又入居中书,这几乎已经触及元代汉人仕途的天花板了,可以说是汉人、南人科举成功的表率。他内心极高的荣誉感和自豪感,决定了他必然是一名是科举制度的捍卫者。面对许有壬的面折廷争,伯颜勃然大怒,大声斥责道:“汝风台臣言彻里帖木儿邪?”风台是御史台的别称。因彻里帖木儿不但要罢科举,还要将太庙一年四祭减为一祭,其初衷可能和废科举一样,意在撙节浮费,不料却引起了御史台臣的集体反对,监察御史吕思诚等三十人列数彻里帖木儿罪状,在御前弹劾,但被顺帝驳回了,诏命彻里帖木儿仍出署事。
许有壬的职位在中书省,不在御史台,伯颜这样质问他,意在指责许有壬是越俎代庖。许有壬颇具辩才,“事有不便,明辨力诤,不知有死生利害”(《元史·许有壬传》)。这一点,像极了北宋“拗相公”王安石。他反问伯颜:“太师以彻里帖木儿宣力之故,擢置中书。御史三十人不畏太师而听有壬,岂有壬权重于太师耶?”(《元史·彻里帖木儿传》)许有壬当然没有伯颜权重,可众御史却听从有壬而不畏伯颜,其中的是非曲直,不言自明。伯颜也是聪明人,觉得有壬这话有理,所以怒气顿解。许有壬见气氛有所缓和,就直言罢科举的危害:“科举若罢,天下人才觖望。”(同上)伯颜不想陷入许有壬的逻辑闭环中,那样只能被许有壬的思路牵着鼻子走,所以他马上转移话题:“举子多以赃败,又有假蒙古、色目名者。”(同上)伯颜的后一句确是事实。因右榜乡试、会试只考两场,且内容仅为经义、策论,而左榜乡试、会试须考三场,内容除经义、策论外,还有诗赋、杂文,难度比右榜增加很多。所以一些汉人、南人便绞尽脑汁想冒充蒙古、色目人,参加右榜考试。许有壬是懂得辩术必杀技的,知道伯颜的后一句无懈可击,所以避重就轻,重点回击前一句:“科举未行之先,台中赃罚无算,岂尽出于举子?举子不可谓无过,较之于彼则少矣。”(同上)
所谓“宰相肚里能撑船”,伯颜虽居高位,但对下属并非一味颐指气使、盛气凌人。他是懂谈话技巧的,而且尽显高情商,就语带恭维地说:“举子中可任用者唯参政(指许有壬)耳。”(同上)看得出,伯颜平日里是很欣赏许有壬的才华的。能得到顶头上司的肯定,估计许有壬心里已经乐开了花。但他也算“人间清醒”,就说:“若张梦臣(张起岩)、马伯庸(马祖常,色目)、丁文苑(哈八石,回回)辈皆可任大事。又如欧阳元功(欧阳玄)之文章,岂易及邪?”(同上)这几位与许有壬都是延祐首科的同年,张起岩是左榜状元。伯颜回归正题,言道:“科举虽罢,士之欲求美衣美食者,皆能自向学,岂有不至大官者邪?”(同上)结果许有壬来了一句:“所谓士者,初不以衣食为事,其事在治国平天下耳。”(同上)不愧是熟读孔孟之道的,这份认知高度直接甩了伯颜八条街。伯颜暗自佩服。他接着指出一个实际问题:“今科举取人,实妨选法。”(同上)元代选官制度比较混乱,“仕进有多岐,铨衡无定制”(《元史·选举志一》)。当时伯颜正在治理这一难题,规定“内外官悉循资铨注,今后毋得保举,涩滞选法”(《元史·顺帝纪一》)。所以他认为科举也是妨碍选法的缘由之一。许有壬摆事实,讲道理,直接用数据说话:“古人有言,立贤无方。科举取士,岂不愈于通事、知印等出身者。今通事等天下凡三千三百二十五名,岁馀四百五十六人。玉典赤、太医、控鹤,皆入流品。又路吏及任子其途非一。今岁自四月至九月,白身补官受宣者七十二人,而科举一岁仅三十馀人。太师试思之,科举于选法果相妨邪?”(《元史·彻里帖木儿传》)伯颜一时无言以对,为掩饰尴尬,只好大夸有壬“能言”。很显然,这场围绕废科举而发生的论战,许有壬占了上风。
然而,在权力面前,辩才一文不值。因罢科举之议顺帝已定,不可能中辍,伯颜能做到的,就是对许有壬“温言慰解”(同上)。就这样,虽然许有壬“廷争甚苦”(《元史·许有壬传》),但仍然无法挽回废罢科举的决定。明年(1336)二月的会试,即礼部试,随之取消。科举废罢,令天下士子无不扼腕嗟叹,在社会上产生了极大的消极影响。它不但中断了天下士子的仕进之路,而且影响到这些士子背后的数万个家庭。这些家庭无疑代表了元代社会的中上阶层,加速了他们的离心倾向。伯颜和许有壬的论争,实际上反映出元朝统治在政治、民族、阶级等层面上的日益割裂,这种割裂的扩大使得各种社会矛盾不断加深,统治阶层面临着巨大的信任危机。许有壬和伯颜在中书省衙署论争无效后,还有个后续。沮丧的许有壬听闻伯颜夸他“能言”,就赌气地抱怨说:“能言何益于事!”(《元史·彻里帖木儿传》)当时彻里帖木儿也在座,就安慰有壬:“参政坐,无多言也。”(同上)因废科举就是彻里帖木儿首倡的,窝了一肚子火的许有壬就想把气撒到这位平章身上,遂语带嘲讽地翻旧账说:“太师谓我风人劾平章,可共坐邪?”(同上)彻里帖木儿尴尬笑道:“吾固未尝信此语也。”(同上)许有壬板着脸,继续跟他“较真儿”:“宜平章之不信也,设有壬果风人言平章,则言之必中矣,岂止如此而已。”(同上)这话戳到了彻里帖木儿的痛处,他对御史台臣的弹劾仍心有余悸。但又不好发飙,只能强压怒火。当时中书省班子成员多在场,“皆笑而罢”。(同上)第二天,顺帝在崇天门宣诏废科举,彻里帖木儿竟特意安排对此有异议的许有壬为大臣班首,目的就是要“折辱”他。许有壬害怕招祸,不得不从。许有壬的委曲求全,令御史台臣们大为不满。治书侍御史普化讥诮他说:“参政可谓过河拆桥者矣。”(同上)埋怨他在维护科举问题上不能强硬到底,首鼠两端。有壬自己也羞愧难当,以为大耻,“遂移疾不出”(同上),居家良久。
至元元年闰十二月,也就是顺帝宣布废罢科举诏后两个多月,御史台臣再次发起对彻里帖木儿的弹劾:一是指控他侮慢君上,曾指斥武宗为“那壁”。那壁,就是“彼”的意思,是对先帝的大不敬;二是以妻弟阿鲁浑沙之女假充己女,冒请珠袍等物。这两件事,说起来后果并非有多么严重,特别是第一条,极有可能是脱口而出的无心之举。但是因为武宗是顺帝的亲祖父,自然也就得罪了当今圣上。最关键的是,此时,彻里帖木儿与伯颜开始政见不合,伯颜厌恶彻里帖木儿“忤己”,正打算将他排挤出中书。所以这次御史台臣的弹劾,很可能是在伯颜授意下发起的。最终,彻里帖木儿被罢官,几天后流放于南安(今属福建)。
事实上,彻里帖木儿为官甚有作为,向以“严厉为政”,是个极为难得的清官。早年任刑部尚书,京师豪右惮之,不敢犯法。文宗时,出为河南行省平章政事,恰逢黄河清,有司以为祥瑞,请闻于朝。彻里帖木儿不以为然,郑重言道:“吾知为臣忠、为子孝、天下治、百姓安为瑞,馀何益于治。”岁大饥,发仓廪赈之,全活者众。后拜御史中丞,“朝廷惮之”,风纪大振。云南伯忽叛,彻里帖木儿以知行枢密院事总兵讨之,治军纪律严明,所过秋毫无犯。叛乱平定,朝廷赏赉甚厚,全部分赐将士。凯旋回师,“囊装惟巾栉而已”(同上)。这样文武全才的好官,却被伯颜因排斥异己而罢官,满朝都容不下他,元朝焉能不亡!科举之争过后,许有壬继续留在中书,而且日见重用。后至元二年十月,顺帝颁诏,要求右丞相伯颜、太保定住、平章孛罗、阿吉剌四人须每天到内廷聚议;平章塔失海牙、右丞巩卜班、参政纳麟、许有壬等须每天到中书省衙聚议(《元史·顺帝纪二》)。里面提到的八个人,只有许有壬一人是汉人。
透过这场围绕科举而产生的论争,我们大致可以管窥到元代中央的官场生态:上下级之间可以互相论辩,说明当时官场的风气还是较为开明和民主的;对于汉人官僚,蒙古官员也表现出足够尊重,并非一味打压;汉人官僚虽然没有最终决策权,但在参政、议政上积极、主动、自觉,体现出古士大夫的风范、修养和精神追求;尤为难能可贵的是,被世祖皇帝喻为“医朕左右手”(指中书省、枢密院)的御史台,能够不畏强权,确实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纠察百官善恶和政治得失的作用,当然有时也误伤好官。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24年第11期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