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作者在巴塞罗那米拉公寓前

◎刘心武（著名作家、红学家）

1926年6月10日，巴塞罗那举行有轨电车通车典礼，全城喜气洋洋。装饰着彩旗、鲜花的电车在欢快的乐曲声和雷鸣般的掌声中开动了……突然，电车把一位老人撞倒了！这位老人满头白发，衣衫破旧，围过去的人们有的以为是个乞丐，但很快有人认出了他，惊呼：“高迪！”

如今游客到了巴塞罗那，必去神圣家族大教堂参观打卡，那确实是个老远瞧见剪影就会赞叹的奇妙建筑，它似乎也有哥特式教堂的尖顶，但那多座摩天高塔却拒绝直线，都由圆润的曲线拔升形成，顶端不是针形或十字架，而是造型独特的圆形图腾，接近它后，便会进一步发现，它的立面和之前的罗马式、哥特式、巴洛克式、洛可可式教堂都完全不同，充满了复杂的装饰性构件，件件都以曲线曲面呈现，特别是教堂整体镶嵌五颜六色的马赛克，吸睛抢眼，风格特异。进入殿堂后，也是那样的风格，反直线，反平行，反对称，反规整，反朴素，反含蓄，从视觉一直冲击到参观者的心灵。

这座大教堂的设计师，就是安东尼奥·高迪。它始建于1882年，距今已142年，却至今未完工，因此有人戏称其为“史上最牛烂尾楼”，你现在去参观，会发现仍有不止一座高耸的塔吊在工作或暂歇。1926年高迪车祸殒命时74岁，教堂当时才完工四分之一，好在他已完成全部设计，虽然因战乱、饥荒、经费短缺乃至枯竭多次停顿，但一旦有新资金投入，建造便顽强地继续，几代人前仆后继。

高迪为教堂圣殿设计了三个宏伟的正门，每个门的上方安置4座尖塔，12座塔代表耶稣12个门徒。还有4座塔共同簇拥着一个中心尖塔，象征4位福音传教士和基督本身。截至至2012年9月已完工两个门共8座高塔，2021年11月29日，神圣家族大教堂圣母楼封顶，点灯仪式在同年12月8日举行。高塔和教堂的大部分结构预计将于2026年，高迪逝世的100周年纪念之时完工；装饰工作预计将于2030年或2032年完成。

高迪把一生的聪明才智和时间精力都奉献于巴塞罗那公众共享建筑的设计与建造，自身除了创造的乐趣，几乎没有别的享受。当人们发现电车撞坏的老人竟是他时，莫不惊呼悲痛。他一生清苦，却在巴塞罗那留下了多处建筑杰作，除神圣家族大教堂，主要还有古埃尔公园、米拉公寓、巴特罗公寓等，其中有17项被西班牙列为国家级文物，7项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

笔者在巴塞罗那重点参观了高迪的杰作神圣家族大教堂、古埃尔公园和米拉公寓，米拉公寓的屋顶高低错落，墙面凹凸不平，到处可见蜿蜒起伏的曲线，整座大楼宛如波涛汹涌的海面，仿佛浪花在四溅。高迪还在米拉公寓房顶上造了一些奇形怪状的突出物，有的像披上全副盔甲的军士，有的像神话中的怪兽，有的像教堂的大钟。其实，这是特殊形式的烟囱和通风管道。公寓从里到外，整个结构既无棱也无角，全无直线的设计营造出无穷的空间流动感。

高迪提出了一个观点：“直线属于人类，曲线属于上帝。”因此圣家堂的所有柱子、门框、窗框、墙角线都是曲线。即使教堂中一个用于洗手的圣水池，也被设计成裙摆一样的优美曲线。建筑史上，如此钟爱曲线拒绝直线的建筑师，高迪至今仍应排在第一位。历代建筑师，大多数都是直线曲线兼收并蓄，但与高迪酷爱曲线一样极端的，则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崛起的德国包豪斯建筑学派，他们确实笃信“直线属于人类”，认为人力胜天，建筑物乃人类设计建造，就必须反自然，以极其明快的直线，设计建造出规整、对称、盒状、栅格等体现出人类进入工业社会后，君临自然之上的威严与霸气。

中国改革开放以后，以北京为例，西方的以直线斜线体现应力技巧的，有荷兰建筑师库哈斯设计的中央电视台总部大楼，以曲线体现圆润柔美的有法国建筑师安德鲁设计的国家大剧院，还有英籍伊拉克裔女建筑师扎哈·哈迪德设计的东二环银河SOHO与望京SOHO及大兴机场。我国建筑师邵伟平从“莫比乌斯带”引发出灵感设计的全曲线的凤凰传媒中心，我国建筑师张海翱主持设计的扁球形雁栖湖旭日凯宾斯基酒店……都给古老的北京城增添了现代化的气息。

但北京毕竟应总体维系其传统特色，无论西方建筑美学中的直线派还是曲线派，都不应喧宾夺主，如何在现代化进程中盖高楼而又体现民族化，上世纪五十年代曾流行过一阵高楼加琉璃瓦古典大屋顶（庑殿顶、歇山顶、攒尖顶），结果批评如潮。

1990年亚运会启用的奥林匹克体育中心，由马国馨设计，他没有生搬硬造传统的庑殿顶，而是取其韵味，与西方传来的斜拉索配合，形成特色，是建筑设计里中西结合的成功个案。

建筑美学中的曲与直，无论相互排拒也好，互相融合也好，只要造福人类，都应颂赞，天堂中的高迪，与包豪斯学派诸公，应已握手言和。

供图/刘心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