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听着他的笑 忽然就不那么害怕变老了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9-11 16:00

◎马拓

我们地铁站有个小老头疏导员,每天早高峰守在地铁口,防止偷奸耍滑者溜进孕妇通道。有一次刚刚限流没多久,我看见他跟一个小伙子交涉,好像是后者想从孕妇通道进站,他笨嘴拙舌地不知道怎么拒绝。小伙子趁机半推半就地溜了进去。

我赶紧跑进去把人拦住:“人家疏导员都说不让你进了你怎么硬闯?”

小伙子瞥我一眼:“我跟他说啦,我借厕所,他同意啦!”

我回头看那个疏导员,意思是“过来跟他对质啊”。没想到疏导员只是尬笑,避而远之。

出来我就冲疏导员急了:“我明明看到你拦他没拦住,我这儿帮你进去拦,你还不管不顾?”

对方特不好意思,苦着脸说:“哎呀哎呀,真是对不住您。”

“都从这儿进,那不乱了套了!”

“我想着万一人家尿急呢,别给憋坏了……”

推诿躲事的老油条!我玻璃心粉碎,躲瘟神似的离他远远的。

没想到过两天再碰到他,他忽然直奔我过来,冲我低眉颔首甚是沉痛:“马警官,那天的事是我错了,我下次一定注意,您多多包涵啊。”

看他一副认罪服法的表情,我又不知所措了。他都六十多岁了。姓孙。那是他第一个月上班。

老孙头长得虎头虎脑的,矮小身材如同一截被伐了多年的树墩子,有点儿抽抽,但还算硬实。他穿着疏导员醒目的臃肿黄大衣,露出俩短小精悍的腿脚,看上去很是招笑。天下武功唯萌不破,好吧我赦免了他。

但后来我发现老孙头还是有很强的职业天赋。首先他对周边环境超级熟悉,我们地铁站周边的公交线路多如牛毛,我至今都理不太清,老孙头却每次都能给乘客指得精准无误。而且他还是话密,特别爱跟乘客聊天,尤其是年轻乘客。比如我们临街有个商务酒店,经常有企业在那里开会,很多小白领去找老孙头问路,老孙头上来就一句:“哈!你们也是去开会的?今天好多人问我呢”然后压低声音:“你可得赶紧啊,去晚了没奖品啦!”

白领说:“好!”抬脚就走。没两步反应过来:“你还没告诉我怎么走呢!”

有的公司组织去拓展,在地铁站广场上集合。老孙头看着他们西装革履背着大行军包,准保过去搭话:“哇塞,你们这新一批来的够快啊,上一批刚去了不到一个月!这回是去哪儿?又进山吗?得带驱蚊药啊!”

小职员们看见这老头很懂行,都三三两两地围着他讨教经验。老孙头站在一群年轻人中间手舞足蹈,跟华山论剑的老顽童似的。

我也不知道老孙头哪儿来那么大的活力。而且他完全都没有老年人的腔调,说起话来跟年轻人丝毫没有代沟。比如那天有个站务员小姐姐看见他在站口买了一根烤肠,边啃边溜达,跟他笑着打趣:“好吃吗?”

“好吃得暴击啊!”

小姐姐脸都笑稀了。

但老孙头也不是风评俱佳。有时候他在站台上帮忙,有的乘客站在黄线以前,他上前去往后扒拉,有人抱怨他“真够事的”;有时候他站在广场口疏导客流,让大家别太急,晚个一两趟也比打起来强,有人就会嫌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最激烈的一次,他追一个逃票的追上站台,质问对方怎么自己喊半天还装聋作哑,逃票的说我不知道啊我刷卡了啊可能你们闸机有问题吧。老孙头说拉倒吧!逃票的还谴责老孙头,说他神经兮兮的气质不适合服务岗位。

后来老孙头歪着脑袋特认真问我:“马警官,这回我没错吧?”

给我弄得特不好意思。我一度以为他是在假天真地寒碜我。后来看他那比湖水还清澈的眼神儿才明白,他是真的萌,人家最多“归来仍是少年”,他倒好,走过半生,似乎从来没找着过北。

老孙头在地铁站干了两三年了,活动范围都是这一亩三分地,所以我们经常有机会聊天。我才知道老孙头原来是公交售票员,后来公交车都改无人售票了,要卖票也可以,只能去远郊了,所以他提前退了休。我说售票员这工作适合您吧?您副业是卖票主业是侃大山吧?老孙头略有羞涩又不乏卖弄:哪儿啊,除了有两回把乘客聊得坐过了站,还真没有别的什么事迹。

看看老孙头的脸,发现这两三年他竟然没啥变化。按说从花甲迈向古稀,即使样貌上不会再有明显的衰老,精神也会大不一样。我所见到的其他老人,一旦上了大岁数,眼神有的涣散了,说话有的没了底气,说起话来也是牢骚满腹,动不动就想给年轻人上一课。但老孙头从来没有,岁月对他来说,就跟吃饭似的,吧唧吧唧一通海塞,打个饱嗝儿,就可以等候下一顿啦。

每天下午,文明疏导员老孙头都会带着一帮女同事在我们派出所门口的空地上大合唱。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其他疏导员都是大妈,个个精神矍铄,眼睛冒光。她们全拿老孙头打镲:

“老孙头,你这裤子小啦,跟健美裤似的!”

“回头我推荐你当三八红旗手。”

“把你眼睛上的眵目糊抹抹!”

……

叽叽喳喳声中,贯穿着老孙头孩童一般的铜铃笑声。

听着他的笑,作为一个年轻人的我竟安然了许多,我忽然就不那么害怕变老了。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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