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早（作家）

我暗下决心，案头要常备一部《品宋录》。除却日常备览，若有编辑呲挞我文字艰涩，可以此书示之，曰：李洁非先生采朴雅之半文言，经得咀嚼，可诵可读。品文如品茗，一泡即无味者，不是好茶。

再者，有学生未得读史门径，亦可以此书示之，曰：史乘浩瀚，自文学入手，不当追蹑专才，迷于汗牛充栋之研究成果；当两手空空，直迫基础史料，寻回自家面目。此意即《品宋录·后记》中言：

笔者本行是文学。“插足”旧史，角度手法自有别于史学业内人士。以“品”字挈宋，即学院派所不宜，用来申请选题经费大抵行不通。语态尤不“规范”。当下正经史学论著，腔调趋同，文体少别，已是标准样貌，却非历来如此……旧史风范与如今模板各存利弊，但写史婉转辞意，总不失为可选项。

以“品”字襟带全书，大有深意。今之“宋朝热”，热衷者大抵意在“知宋”，上至典章法制、重臣巨儒，下至宫闱旧事、黎庶生计，一改大众“贫宋”“弱宋”之刻板印象，是其功德。独惜坊间主流解读，方法无特异，唯颠倒时论，以新耳目。前云“自家面目”，终不可得。

东坡有诗“从来佳茗似佳人”，不妨套用曰：“从来佳史似佳茗。”读史，宜大，宜全，宜知其所以；品史，宜小，宜细，宜辨其滋味。说部载王安石品茗，入口即知水为瞿塘中峡或下峡所汲，自云得自《水经补注》，然而口舌经验，非仅学问，阅世知人，存乎一心而已。

即如《品宋录》论及高宗，所采史料，无一鲜见，而娓娓述其生平，道其功业，澄清其非平庸之辈、怯懦之人，再推衍千古公案，如“将二圣环放在脑后”“风波亭冤杀岳飞”等事，其潜在对话者，当为文征明《满江红》所言“岂不念，中原蹙；岂不恤，徽钦辱，但徽钦既反，此身何属。千古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

《品宋录》力证若中原可复，高宗无理由苟安于“临安”（不取古名杭州，已见其暂为行在之意）。而两宋之间“无缝衔接”，实赖高宗续制部署，以江南之地独抗金元。其于主战主和两派中偏向主和，推测史实，以“信息不对称”为解释根本：

简而言之，宋君臣抵牾是“君君臣臣”所致，君有其责，臣有其伦，如此而已。迎二圣、复旧疆，乃臣子所当讲，媾和委弃不论，必争。而君之本在民，守“爱民如子”为至德，高宗欲做合格君主，就要将民生置诸首位。核之载记，高宗横下心议和，首当其冲出于恤民悯生。此类言谈举止屡见，原非可轻易忽视，历来却少有理会。

此番论证，虽尚有可议空间，但亦不失为“可选项”。《品宋录》十二篇，凡十“品”。依次为：南渡是非三篇；宋画、纸币、武力、精神思想、庶民文化、政体、司法与茶兴各一篇，而以《揽宋》篇煞尾。

揽宋全貌，重点巡其城市、商业、生活方式、科技、文艺、权力监督约束以及对近世文明影响。作者所持观点，均非定谳，然多独出。如论“茶”，全不由茶人韵事入手，而述茶事“兴于唐，盛于宋”，直至影响一国之生产、经济、外交，直至金融（世界最早之纸币交子，实缘于茶山交易，宋人已有论）。作者之“品宋”，其评判支点，“一在民祉二在文明，是否有增民祉，有促文明”，此价值观贯穿全书，如茶香满溢，亦如荼味回甘，故曰“何妨品宋如品茗”，稔茶道者，更解斯言。2024.5.12

供图/雨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