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海棠花下的誓言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4-14 11:00

13岁时的水彩画(刘心武绘制)

◎刘心武

推开我家厅堂西窗,西府海棠的枝条便会弹进窗内,春风拂过,粉白的花瓣纷纷飘落,落在哪里?落在我手捧的书桌抽屉里。

那是1955年的仲春,我快满13岁了。我爱书,爱读文学书,我父母舍得给我钱,任我到书店挑选喜欢的书。一开始我还没有书架,买来的书都放在我使用的那张书桌的抽屉里。

西窗外的院落,是那个四合院里最美丽的部分,穿过前院的垂花门,进入那里面,四棵树龄很长的西府海棠均匀地分布在院中。我家的家门不在海棠院,但推窗可赏春日海棠花、秋日海棠果,我经常会推窗,而窗外也就经常会响起不像银铃而像编磬般的笑声,随着那笑声,她便会出现在窗外,直奔到窗内的我跟前。

她比我略高,脸圆圆的,粗眉大眼,头发很浓很黑,刘海厚厚的,两根粗大的辫子,垂在肩下。

我们同是初一的学生。她爱看课外书,她家也挺富裕,但她父母不支持她买书,所以,她就来跟我借书。我一听到她的笑声,不等她来到窗外,就赶紧去把一抽屉的书,抱至窗前,让她挑选。我家那窗很大,窗台却很低,窗内窗外,交流十分便利。

就那样,海棠花瓣飘落到抽屉里的书上,骀荡春风,青梅竹马,朦胧情愫,诗意漾胸……我的青春一去不返,我的文学之旅由之发端。

我相信,世上许多的作家,之所以走上文学之路,一定和文学阅读有关,和青春情愫相连。

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次,是我让她随意从抽屉里挑选,那抽屉,大约能放二十本书,五本一摞,那时候,我自己从书店买回的大多是儿童文学类的书,其中数本是民间故事集,有的她此前也借去看毕归还。那一次,她翻动后,一眼相中了我刚买来不久的《绿野仙踪》,她就拿起来要借,我有点不舍,她就说:有五个海棠花瓣落封皮,你就一定借我!果然一阵小风,岂止五瓣,她笑了,我也笑了……

她借走的那本《绿野仙踪》,是美国作家弗兰克·鲍姆写的童话。过些天,她来还书,窗外的海棠树,已然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我问她:好看吗?她红喷喷的脸颊上,笑靥如花:哎呀,真过瘾!你还有这样的书吗?我忍不住说:我还有本《绿野仙踪》啦!她就催:在哪儿?这抽屉里吗?快借我!但我没有往下说,打个马虎眼,把一本苏联儿童文学作家盖达尔的《鼓手的命运》借给她了。

那时候我阅读的书源,主要是三个,一个是我自己到书店去买来的。一个呢,当年赧于跟邻居姑娘说,其实跟谁最好也别说,就是,我偶然发现,父亲的枕头底下,会有书,而且不时更换,多是他从隆福寺街一家叫修绠堂买来的旧书,且多是线装的,他压在枕头下,是便于临睡前翻阅。我从他枕头底下,发现过《增评补图石头记》,后来知道,那就是一种《红楼梦》的版本,我取出偷读过,埋下了我壮年以后研究《红楼梦》的种子。那个春天,我又从父亲枕头底下发现了一部线装书,他只把其中几卷压在了枕下,令我震惊的是,那书的书名竟是《绿野仙踪》!

父亲枕头下的《绿野仙踪》,开头我以为是我那本美国童话的另一种印法,细一检索,竟风马牛不相及,后来知道是清朝乾隆时期一个叫李百川的作家,写的一部章回小说。父母发现我翻出父亲枕头下的书偷看,没有责骂训斥我,倒跟我聊起了书的话题。父亲说,有的书,不适合你这个年纪看。我就说,你那《绿野仙踪》,白给我看我也不看,因为觉得莫名其妙,难看,可你说《增评补图石头记》我最好再长大些去看,现在我虽然不能连贯地往下看,有些篇页也觉得莫名其妙,可是有不少篇页,却觉得很有趣,我这个年纪,看了又怎么样?母亲就跟父亲说:我们看《红楼梦》的时候,也比他大不了几岁。我就跟父亲说,怎么美国人写的童话,也叫《绿野仙踪》?父亲告诉我,其实那本美国弗兰克·鲍姆写的童话,按英文书名直译是《奥兹国的魔术师》,翻译者借用了中国古典小说《绿野仙踪》的书名。母亲接着说,中国人翻译外国书,用中国古典词汇作书名的例子很多,比如英国小说家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翻译成《块肉余生述》,他的《远大前程》,翻译成《孤星血泪》,都很贴切啊。父亲说,是上个世纪末,林纾带的头,他把俄罗斯普希金的小说《上尉的女儿》,书名定为《花心蝶梦录》,亏他想得出来啊!那次谈话以后,我就发现,一些西方电影到中国来放映,就往往用这个路子来命名,比如《飘》叫做《乱世佳人》,《滑铁卢桥》叫做《魂断蓝桥》,《丽贝卡》叫做《蝴蝶梦》,《意外收获》叫做《鸳梦重温》,《幽灵》叫做《人鬼情未了》……感谢父母对我的熏陶,他们就这样点点滴滴,往我心灵里浸入了文学营养。

我当时的第三个书源,来自我小哥刘心化,小哥以调干身份保送到北京大学,进入由苏俄文学翻译研究巨擘曹靖华担任系主任的俄罗斯语言文学系,立志成为一名苏俄文学的翻译研究者。小哥那时每周六晚上回到城里家中,总要带来他学习进程中必读的一些俄语书和中译本,他周一一早回校,总会留下数本在家中,我就拿来翻阅。那几年里,我读小哥带回家的苏俄文学中译本很多,比如冈察洛夫(1812-1891)的长篇小说《奥勃洛摩夫》那印数很少的中译本,我就通读过。那时候我已经上到高中,有次我当着语文老师大谈冈察洛夫,说他写的那个《奥勃洛摩夫》,读了几十页,主人公奥勃洛摩夫竟然还没起床!老师很惊诧,他是中文系毕业的,苏俄文学也只读到普希金、列夫·托尔斯泰、契诃夫,我竟然熟读《奥勃洛摩夫》!小哥对我的影响超过父母,我头一篇文章的发表,他是背后推手。

记得又是海棠花开时节,又响起编磬般的笑声,粗辫子姑娘又来到我家窗前,脸庞更加红喷喷,又借书,却多了新议论:你这么喜欢书,什么时候,你自己也写一本印出来,搁在书店里卖,我就不借了,我去买!随她话音,海棠花瓣纷纷飘下,仿佛落在我心尖,好痒痒,我就跟她发誓:一定的!我读来读去,到头来自己也要写,新华书店里会摆出我的书卖,那时候你别去买我的书,我会送你,出一本送你一本!她的笑靥,就比海棠更妩媚!

春梦随云散。少年时代那粗辫子的姑娘啊,你后来去了哪里?你现在过得如何?那四合院里的海棠树,应该还在年年开花,岁岁结果,那春风中袅袅飘落的海棠花瓣,应还记得我窗前的誓言吧。

供图/刘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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