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追月》:一个意外 一些感激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3-14 10:00

◎张越(主持人)

《追月》是部小成本、窄题材的电影,讲的是浙江嵊州一个越剧团的故事,全片方言,但它表现的气度却不小不窄,大得超出我的预期。

这是我第一次在中国电影里看到有严重道德瑕疵的女性成为主角。

何赛飞扮演的戚老师,是小城里的越剧演员。自幼学戏,色艺俱佳,很快脱颖而出,成为小城名伶,又一路进取,调进省团,成了大明星。多年之后,大明星回到家乡,本该功德圆满、衣锦荣归,却遭到所有人的嫌弃,连她的亲儿子都不想搭理她——“那个自私的女人,她要敢来我就把她轰出去!”是真的轰出去了,连带她为儿子小心准备的见面礼——包装成小小一套的爱马仕香水。

儿子的厌恶不是没有道理,这个女演员为了自己的成功可谓“不择手段”——地方剧团没有经费排新戏,她就去拉赞助,并不惜“献身”;“丑事”被儿子撞破,她的丈夫出走失踪,她接二连三再有不同的男人。

她果然在事业上成功了,却把三个孩子扔在家乡,不陪伴、不照料、只寄钱,三个没爹没娘严重缺爱的孩子青春期过得一塌糊涂——大儿子致人重伤囹圄6年,后来做生意发了财却冷戾狠辣、恨意满满;小女儿由于家庭和个人情感的双重打击,最终精神失常住进了医院;只有一个憨厚讷言的二儿子,身在从不鼓励、只会指责他没有天赋的母亲,和被母亲得罪光了的亲人、同事中间尴尬备尝。

这还不算离谱,退了休的人本该心态平和、慈眉善目,弥补对亲人的亏欠,她却不思悔改,继续“作妖儿”。小城剧团请她当个顾问,她就不知进退在排练场当“显眼包儿”,排戏示范、批评演员拍桌子瞪眼,把导演挤到一边插不上嘴。

更可怕的是,新戏首演当天,她叫人给女主演的水里下安眠药,女演员睡得起不来,她一个退休老太太顺势自告奋勇粉墨登场,以救场的姿态抢了别人的风头。

啊~~这种自私自利、争名夺利的坏女人!

可是被她下药抢角色的女演员一边骂她一边哭着说:我恨死她了,可她演得真好啊,在舞台上,她那种境界我一辈子都达不到!

最后她死了,观众也都哭了,因为她除了可恨,还可怜可悲可爱可敬——

比如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了戏曲艺术,她是最好的演员;

比如她从小进戏校,几乎没有过家庭生活,没人教过她如何做妻子、做母亲;

比如她太想把丈夫写的剧本搬上舞台排一出好戏,结果却“出轨”伤害了丈夫和孩子;

比如她留恋前夫的温情,于是一次次接触不同的男人,却皆非良人——以她的情商恐怕分辨不出那些扑向漂亮女演员的男人,是真情还是假意,而“明星”由于其处境的特殊性,导致她们很容易“活在自己”里,情商普遍不高;

比如她知道新剧本是她的前夫所写,她想在自己死于癌症之前,有一次与他在舞台上灵魂合一的机会,这原本是可能沟通实现的,她却只会给别人吃安眠药抢一场演出;

比如她的低情商与自说自话还表现在她想对儿子好,知道儿子在江湖上结了仇家,就拿个刀要去杀人家,结果当然杀不成,自己还犯了法……

她的丝绸旗袍高跟鞋大波浪卷发是她最后的倔强,摘掉假发脱掉华服的她只是一个形容枯槁疲惫的老太太,她就这样孤独地死去了。当她的灵魂抽离开她狼狈的肉体时,瞬间幻化成衣袂飘飘的嫦娥,歌喉宛转身姿曼妙,那才是她的精魂所在,是一个专注的艺术家灵魂的样貌。嫦娥偷吃灵药飞天,永远失去了自己的亲人,她高蹈于世人之上,却只能碧海青天夜夜心。这一切都不可避免,“追月”是她的宿命。

不疯魔不成活的故事我们见过,比如《霸王别姬》的程蝶衣,可程蝶衣哪里有这么多道德污点?而我们的文化对女性的道德标准尤其高、尤其严,随便犯上一条都不能当女主角。

当下社会,人们陷入一种非黑即白的极端化情绪,常因一时一事给人贴标签儿,比如渣男、渣女、绿茶、小三儿……有了标签儿就得社死,不死不足以平民愤。

可人性是多么复杂,情感又是多么夹缠不清,有多少既好又坏、既可恨又可怜、既留恋又讨厌、既爱又恨、既不甘又不忍……理解这些复杂,意味着人的成熟,意味着对世事世人更加接纳,意味着自己的人生更加宽广。

我很感激创作者的接纳,也在观察观众是否接纳。坐在我旁边的两个年轻姑娘一边看电影,一边玩儿手机并大声聊天儿。我忍无可忍批评了她们两句,姑娘瞪了我一眼,倒是降低了聊天儿的音量,后来她们不聊了,开始擦眼泪,到最后哭得很厉害。电影结束时她们站起来向我正式道了个歉,我心里既感动又感激,好的艺术作品是能够影响人的,它包裹、抚慰、柔软人心,这就是艺术的价值所在吧!

2024.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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