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丰杰:我只告诉你
当代 2024-02-16 11:00

拐叔本名冯一白,是个乡村电影放映员,我小学二年级时从县里到的我们永康镇。他来的时候是春天,油菜花开得正浓,他骑一台黑色嘉陵摩托车,戴着茶色眼镜,摩托车后面还绑着一台棕皮包裹的放映机、一个箱式扩音喇叭和一卷白色银幕。彼时镇上只有一条用黄黏土和碎麻石铺成的马路,平时路上跑过带轮子的除了手扶拖拉机和解放牌卡车外,就只有运送陶罐瓦罐、农药化肥的叫驴车和农民家里吱呀作响的独轮车了。嘉陵摩托车的到来注定是轰动全镇的,它发出“噗噗噗”的声音既不同于拖拉机的“突突突”,也不同于卡车的“哗哗哗”,它屁股后面冒出的烟是淡淡的青烟,带着汽油香香的味道,比柴油发动机冒出的黑烟好闻多了。

小时候我们热爱一切带轮子的东西,看到拖拉机经过镇上都会追着跑上很远,有些胆子大的还会在车子上坡速度慢的时候偷偷爬上车去,然后猴子捞月一般带上一串,直到司机发现了破口大骂才舍得跳下车来。所以当拐叔把那台摩托车“噗噗噗”地开进我们镇,尽管顶着半脑袋褐色的尘土,尽管下车的时候一瘸一拐,他还是成功地把我们这帮毛都没长的小孩全都镇住了。

那台噗噗作响的摩托车最终停在了镇子最西头的礼堂门口,听大人说那地方是为排演革命样板戏而建,当年红极一时,现在倒像一张老倌子的牙残齿缺的臭烘烘的嘴,少有人光顾。更过分的是,附近生产队的农民沿着礼堂背面的墙根钉上木桩盖上茅草用来关牛关猪,一到夏天便让全镇散发出浓郁的猪屎味儿。拐叔住进去没几天,便拆了那些木桩子,又拉来一车石灰给这幢青砖黑瓦的老房子粉刷得白白嫩嫩,像个马上要出嫁的细妹子,然后在礼堂大门东侧挂上了一块木牌牌“罗城县电影公司永康镇放映站”。

永康镇是离罗城县最远的一个镇子,也是最破最小的一个。镇政府、中学、小学、供销社、食品站、邮局、卫生所还有礼堂挤在一条不到五百米的小街上,谁家炒个辣椒,能呛得全镇上的人都打喷嚏。礼堂在镇子的最西头,隔着小街与礼堂正对的,是一个用杉木钉成的小木屋。木屋有一面墙搭在马路边边上,另外支出两条腿可怜地泡在与街道平行的小河里,饱含着被小镇排挤得无处落脚的寓意。木屋正面的门脸上,用炭条写着“石匠南杂铺”五个大字,字迹倒也整齐,只是有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味道。

据我的堂哥三皮的娘说,石匠南杂铺的主人姓崔,的确是个石匠,还是个手艺了不得的石匠,他雕的石狮子口中衔球威风凛凛,县里最气派的百货大楼门口都给安上了。可惜有一次用雷管崩山炸石头的时候,留的引线不够,还没等他跑到安全地带便炸了,一块碎石砸断了他的脊梁骨,拖拉机把他拉到县里抢救半天总算留下一条命,只是再也直不起腰了。他堂客秋水倒是镇上数一数二的美人,身条细长,高中毕业,长着一对雨水淋过的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听大人们说她过去有一个相好,是个中专毕业分配过来的老师,长得斯文,也有本事,还是个吃国家粮的。两个人谈得热热闹闹的时候,小伙子被县教育局看上,自此平步青云,再也没有音讯。秋水伤心过后,在石匠最有钱的时候嫁给了他,本来可以吃香的喝辣的过着阔日子,不承想结婚不到一个月、窝还没抱(三皮娘的原话,意思是还没怀孕),石匠便出了事,她就只好自力更生,用石匠攒下的积蓄在镇子边边上搭了这么个木房子,一边照顾瘫痪的石匠一边卖起了杂货,日子过得倒也凑合,只是“可惜了这么水灵的一个姑娘了”。

我堂哥三皮的娘,也就是我的婶婶外号萍八卦,是我们镇上的第一“娱记”,镇上的事几乎没有她不知道的,而她知道了就相当于全镇知道了。听说镇长有次在公社开会的时候,批评38个村支书村长:只晓得盯着牛屁眼看,外面世界天翻地覆你们啥都不知道,但凡你们有萍八卦一半的本事,也不至于连新县长叫啥都不晓得。

拐叔来了后,我们坐在打谷场上听我堂哥三皮扯卵谈,堂哥说:我娘说,那拐子(他初来乍到还没打开局面,也没有获得我们的认可,叫他拐叔那是后来的事)是打过仗的,杀了几个越南鬼子,后来负了伤便复员回家了,在县里当放映员。我娘还说,他来这里是因为把县文化馆一个对电影院售票员动手动脚的副馆长打了一顿,然后就被“贬”到乡里来了。

我堂哥三皮每次跟我们吹牛皮,开头总是“我娘说”,这句话如同“新华社消息”,在我们镇上可是绝对权威。一听说他打过仗,我们一帮小崽子愈发肃然起敬了。堂哥的同学卫老鼠问:“他那腿莫非是被越南人枪打的?”

我堂哥三皮不屑一顾:“那还用问。”

“那也说不准,没准是骑摩托车摔的,”我的邻居大脑壳质疑道,“你看那摩托车多快,有两个拖拉机那么快!”

“哪里只两个,至少三个。”有人插嘴道。

正当大家为摩托车的速度到底是两个还是三个拖拉机那么快争得不可开交时,礼堂那边忽然响起扩音喇叭的声音。大家正愣着神,堂哥第一个反应过来:“快!放电影啦!”然后丢下我们往礼堂飞奔。我们的迟疑没有超过一秒,全都撒开两腿追了上去。卫老鼠跑得太急,一双黄胶鞋被跑掉了一只也顾不上,看完电影再回去找就怎么也找不着了,被他娘拿着火钳撵着绕了镇子两圈。

整修后的礼堂敞亮且规整。十二排木头条凳整整齐齐,像是等待检阅的士兵,第一排的座位被镇长和书记以及几个吃国家粮的领导占了,他们的凳子上放着带网兜的玻璃茶杯,坐得宽松富余。后面的就很挤了,有的一个人占三个座,有的干脆躺条凳上等着家里人来,大家推推搡搡就差动手了,后面还是镇上武装部的姚专干起来一声大吼才维持住秩序。这时一束强光从礼堂最后面的小窗口射出来,观众们开始兴高采烈地吆喝起来,我们纷纷把手伸进那光线里,摆出各种造型打在银幕上,大家的喧闹声更大了。电影开映,首先是二十分钟的农业技术资料片,大概是教农民如何育种除草施肥之类的,然后就是一个武侠片,名曰《铜头铁罗汉》,这片子看完后第二天,我们几个小孩都让镇上的剃头匠永六爹把头发刨光了。我的邻居大脑壳更狠,每天早上起来练习,用自己的大头去撞他们家的米袋子,说是这样就能练成铁头功,天下无敌。

有了这场电影做见面礼,拐子就算是正式加入了我们永康镇。他个子很高,头发稍有些卷,鼻子高耸还带点钩,眼窝深陷,盯着人的时候能把人看得心里发毛。他不仅须发浓密,腿毛胸毛也很繁盛,这在我们镇上是不多见的。我堂哥三皮猜测,这拐子是猿猴变的,还没有完全变过来。堂哥这么一说,我们就对他更畏惧了。

对于小孩子来说,让人畏惧的东西往往更具吸引力。拐叔一得空就喜欢把他的嘉陵摩托车骑到马路对面的小河边,用水桶舀着河水把摩托车冲得干干净净,然后再用蘸了洗衣粉的排刷和抹布把它的轮毂、发动机还有排气管擦得锃亮锃亮。我们不敢走近,都蹲在河对岸的柳树下远远地看着。拐叔擦完车,就把水桶和抹布挂在车座后面,然后跨上车去,用钥匙拧开锁,右脚给摩托车踩着火,一下两下,当摩托车发出连续的优雅的轰鸣,他便拧动油门绝尘而去。我们便又从河对岸跑回来,追着摩托车的屁股去闻那汽油香香的尾气。卫老鼠喃喃地说:“等我长大了,也要买个摩托车。”他这句话算是说出了我们共同的理想。

拐叔除了喜欢擦车之外,还喜欢抽烟。他每天到对面的“石匠南杂铺”买一包两块的“相思鸟”,然后见人就发很是大方。那时候镇上的男人抽得多的是五毛一包的“常德”,阔气一点点的才抽一块的“笑梅”,他的“相思鸟”无疑笼络了很多人。有些脸皮厚的会踩着他买烟的点在马路中间候着他,他也不恼,掏出烟就发。往往是马路还没过,一包烟就剩不下几根了。杂货铺老板娘秋水看不下去了,说道:“你们别老抽他的,好歹进来买包烟照顾照顾我的生意啊。”蹭烟抽的人脸上挂不住,便反过来挤对她:“我抽冯师傅的烟,你心疼个卵啊?”这么一说,反而把秋水闹了个大红脸,她一跺脚,狠狠剜了人家一眼,扭腰便要回去,可转身的时候又用她那黑葡萄的一样大眼睛瞟了一下拐叔,好像真是这么回事似的。

因为电影院的开张,原本萧条的“石匠南杂铺”的生意貌似有了起色,秋水的精神头似乎也比过去好了许多。她总是穿一条白底蓝碎花的裙子,把她那一头齐腰长的黑头发用一块粉手帕斜斜地扎起来。一边趴在玻璃柜台上嗑瓜子,一边瞟着马路上或者马路对面的风景。

据说县里有个“送电影下乡”的政策是要让每个村每个季度都能看上一场电影。永康和周边乡镇的行政村有三四十个,南方雨水又多,所以天一放晴,拐叔便把放映机、电影拷贝还有汽油发电机绑在嘉陵摩托的后座,走村串巷去放电影。有时是白天去,晚上回,有时候一去好几天。拐叔不在的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在一起讨论他啥时候回,有的说三天,有的说四天,也有的说明天回。在争论没有答案的时候,大家便跑上石匠南杂铺问老板娘:“秋水姨,拐叔啥时候回啊?”

这时候秋水装出生气的样子,骂道:“你们这帮小鬼崽子,我又不是他什么人,我怎么知道他啥时候回。”

我们理直气壮地反驳道:“他不是老到你这里来买烟吗?”

秋水说:“来我这里买烟我就得晓得他的行踪啊?!你们赶紧出去玩,别耽误我做生意。”

卫老鼠还是不肯走,说:“我婶子说了,拐叔喜欢你。要不镇上三个杂货店,为啥他只到你这里买烟?”

话音刚落,秋水姨从那玻璃柜台里举着根鸡毛掸子出来了,吓得我们一哄而散。秋水姨沿着街边追着卫老鼠不依不饶:“你哪个婶子说的,看我不撕烂她的嘴。”卫老鼠仓皇之中又把他娘给他买的新黄胶鞋跑丢了一只,被秋水捡上一把扔进河里了。卫老鼠上次丢了鞋被他娘打得一脑袋包,这次要再丢了估计会给打成残疾。他蹲在河边哭哭啼啼,我们没办法,借来一个虾耙子,在河里捞了半天总算给捞了上来。

一听到“噗噗噗”的声音,便知道是拐叔回来了。而这个时候,无论我们是在学校上课、做作业还是睡觉,总要把头向窗外探去。拐子回来后,会把白色幕布撑出来在长竹篙上晒一晒,把摩托车骑到河边洗一洗,然后在石匠南杂铺买上一包烟,走出店门口便抽起来。他点烟不用火柴,而是用一个黄铜色的打火机,“刺刺”两下点着,然后深深吸上一口,再缓缓吐出来,像一个从水里憋了很久的人。

上次卫老鼠冒犯秋水被追打之后,我们便再也不敢去石匠南杂铺了。大家都远远地看着拐叔,擦摩托、晒幕布、抽烟,拐子对我们这帮跟屁虫倒也不嫌烦,甚至有一次还冲我们招招手,给我们分享他去下面放电影时村民塞给他的油炰薯片和熟板栗。拐叔去了村里可比镇长书记受欢迎,乡亲们请他喝自家酿的谷酒、吃挂在厨房里熏得黄灿灿的腊肉,还把山上采的地里种的好东西拿出来送给他,他吃不完就刚好便宜我们这帮馋鬼了。我们飞快地消灭了那小半蛇皮袋薯片后,得寸进尺地提出要看看他的摩托车。拐叔这个时候很严肃,他说:看可以,不许动手。

于是我们一堆小孩围着那台停在礼堂门前的黑色嘉陵摩托车成一个圆圈,开始这个圈直径约有三米,后面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已经碰到摩托车那冰冷的车身了。卫老鼠第一个违背诺言,摸了摸烟管,因为车刚洗完骑回来,烟管还稍微有些发烫,他手指碰到后又抓紧缩了回去。大家不相信似的,也纷纷伸出手去摸了一下。我往回一看,他正在捣鼓一台双卡录音机,不一会儿,录音机里飘出了高胜美的《昨夜星辰》:

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已坠落

消失在遥远的银河

想记起偏又已忘记

那份爱换来的是寂寞

……

此时无论是高胜美还是杨钰莹,都不如眼前这台嘉陵70对我们有吸引力。大家摸完了排气管,又开始摸皮质坐垫、摸扶手,卫老鼠又大胆迈进一步,他按了一下右边把手的红色按钮,结果“嘀——”的一声喇叭响起,把我们和拐子都吓了一大跳。还没等拐叔吼,我们几个早已吓作鸟兽散。

逃出礼堂后,我们在镇子东边重新集结,大家还在回味嘉陵摩托那冰凉坚硬的触感,以及那一声清亮的喇叭声。大家叉腿坐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上,嘟着嘴唾沫横飞地发出“噗噗噗”的引擎声,幻想着坐上摩托车风驰电掣的感觉,卫老鼠又喃喃地说:“等我长大了,攒够了钱,一定要买一个跟这个一模一样的摩托车。”

大脑壳更狠,说:“我要买两台。”

我要买三台,我要买四台……争吵声此起彼伏,像知了的叫声一样湮没在永康镇凋敝的夏日里。在大家还在憧憬着坐上摩托车的时候,我的愿望竟然成了现实。

六月的一天晚上,我正就着煤油灯盏写作业,忽然肚子痛了起来,这种疼痛很要命,我直接在地上打起滚来。我爸抱着我去了镇上的卫生所,医生看了后说是阑尾炎,要手术,随后他双手一摊,“我这里做不了手术,要去县里。”这个时候我已经疼得像一只正在被劁的小猪崽,叫声很凄厉,把我爸妈都吓坏了。医生又说,这个得赶快,弄不了要出人命的。我爸听了后就冲出去了,不一会儿,卫生所门口传来“噗噗噗”的声音,拐叔在外面喊:“快上车。”

我一听能坐摩托车,似乎疼痛减轻了一半,惨叫的分贝也降下去了。拐叔二话没说,驮着我和我爸就冲向县里。摩托车骑了近一小时,手术却只花了十几分钟。大夫说,得亏送进来及时,不然就有生命危险。出院回家之后,我爸特意买了一斤猪肉和一条鱼,提了一瓶“邵阳大曲”,把拐叔接到家里吃饭。两杯酒下去后,拐叔开始叫我爸“老班长”。原来我爸是七六年的兵,自卫反击战时他属于二线布防,没赶上参战就复员回家了。拐叔是八三年的兵,轮战的时候上了老山,在那里挨了两枪,在后方医院躺了半年才复员回家。

“你的腿,就是那时受伤的吧?”我爸小心翼翼地问道。

拐叔点点头,把左腿裤管拉上来,一直卷到大腿处。他的膝盖往上几厘米处,一个暗红色的瘢痕,如一摊燃过之后的红蜡烛粘在大腿上。“还有一个在这里,”他指了指肩胛骨,“一个是贯穿伤,一个是嵌入,弹头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出来。”父亲听完,端起盛酒的茶碗一口干了。拐叔说,能活着回来就是幸运了,同一批去的,还有好多埋在麻栗坡,有些连尸首都不全……说完,他也一口把碗里的酒喝完了,然后用手掌匆匆抹了一把脸。

那顿饭之后,拐叔没事就过来串串门,遇上饭点了也不客气,自己跑厨房里拿一副碗筷就坐桌上吃起来。偶尔也会从兜里掏出一张十元,对我吩咐道:“买瓶酒、买包烟去。”还不忘交代“去石匠那”。我最乐意就是这样的差使,“邵阳大曲”七块五,“相思鸟”两块,剩下的五毛便是我的“跑腿费”。我攥着钱去了石匠南杂铺,买上烟、酒和自己心仪的小零食,再乐颠颠地往回跑。这时秋水便要拦住我,问:“拐子又在你们家喝酒呢?”又问:“你妈做什么好吃的了?”又问:“他怎么跟你爸那么多话聊啊?”直到木屋里间的卧床的石匠发出轰隆轰隆的咳嗽才肯放我走。

因为这一层关系,拐叔对我和其他小孩自然不一样。特别是上一次坐上了他的摩托车,让小伙伴们羡慕得很。这样一来,我这个肚子上为阑尾开的刀竟然像战场上负的伤一样光荣。卫老鼠说:“我什么时候也得个阑尾炎就好了。”他甚至找到镇卫生所的刘大夫,向他咨询怎样才能得阑尾炎。刘大夫是个坏蛋,竟然告诉他,生吃野草就能得上。没想到这傻子竟真的薅了一把狗尾草、野蒿子吃进肚子里,结果吐得家里满院子都是绿汁,把他们全家吓坏了。卫老鼠的妈在镇上凶悍是出了名的,她冲进卫生所,给刘大夫的脸上挠了三道血印子才算作罢。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永康镇,贫穷凋敝却怡然自得,像一个没见过世面也不思进取的年轻人。天气晴好的时候,一桌一桌的麻将摆在路边,洗牌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新开的“珊珊美发屋”用双卡录音机循环播放着叶倩文的《潇洒走一回》,穿着时髦牛仔裤、染着黄头发的珊珊用她那从广州学来的洗吹剪手艺挑战六十多岁的剃头匠永六爹的权威,铁匠铺里永远叮当叮当地敲着,敲出一把把锄头镰刀火钳,屠坊里每天早上有猪的惨叫,这是许多孩子上学的闹钟……拐叔到来后,镇上不但每过一段时间就能看一场电影,而且还是方圆数十里最早看到新电影的那一批,这样永康镇就更像一个“四个现代化”的镇子了。他来了后不久,我们又看了《绝代双骄》《霸王花》等几部特别过瘾的片子,这无疑是我们在学校吹牛皮的巨大资本。

拐叔在礼堂放电影,是镇上男女老少共同的狂欢。大家早早地吃过晚饭,去礼堂占座。第一排照例是给领导留的,谁也不敢坐,后面的就看谁嗓门大或拳头硬了,要是嗓门也不大拳头也不硬,那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带个马扎过来坐在过道上,再不行就只能站着了。其实放眼整个礼堂,最好的观影位置不是第一排,更不是后面几排,而是拐叔的放映间。那是观众席背对着的一个小房间,窗口很小,只能坐下两三个人。因为拐叔和我爸的关系,我就成了那两三个人中间的一个。这个位置得天独厚,看电影的时候根本不用仰着头,平视就可以,不仅如此,观众席上的情形也一览无余。当我看着堂哥三皮、卫老鼠、大脑壳等那些小伙伴们伸着脖子踮着脚,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只鸭子去看银幕时,心中充满了优越感。电影开始后几分钟,敲门声响起,很轻,三下。拐叔正在放电影,对我说:“去,开门。”我就跑过去把门打开。是秋水。

我喊了声“秋水姨”,她伸出一只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了一包牛皮纸包的兰花豆。

“给你们。”她冲我说,眼睛却盯着拐叔。她的手指真长啊,像一节节的兰竹,可惜色泽暗淡,一副打起人来很痛的样子。

“坐吧。”尽管今天秋水穿了一条漂亮的连衣裙,还搽了香粉,拐叔的眼睛却没有在她身上停留,他要全神贯注放电影,容不得闪失。秋水一改往日的泼辣,温顺地坐在我旁边,也把目光投向银幕。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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