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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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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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尘(作家)

去土耳其之前,有一个念想,那就是想看看托钵僧的旋转舞(Sema)。

以前看过一些文章和图片,还看过视频,被这种伊斯兰教苏菲教派的仪式感很强的舞蹈所吸引。苏菲派对伊斯兰教义赋予神秘主义的阐释,奉行苦行禁欲、虔诚礼拜,并主张与外界隔绝,追求心灵洁静行为纯正。Sema是苏菲派的祭祀形式,一般情况下外人不能在场,但近些年来,游客也能在一些特定的场合观看到旋转舞的表演了。

苏菲教派认为万物都是旋转的,人从出生至去世,都是一个循环,都是一种旋转,于是,他们通过旋转这种舞蹈形式与宇宙和神达成沟通和接触。这是所谓旋转舞的含义。

我在《伊斯坦布尔》一书中反复吟读的那个关键词:呼愁,就跟苏菲教派有关。无神论者帕慕克认为,呼愁是伊斯坦布尔文化、诗歌和日常生活的核心所在,“呼愁是因为不够靠近真主阿拉,因为在这世上为阿拉所做的事不够而感受到的精神苦闷……受苦,是因为受苦不够。”帕慕克进一步分析说,呼愁与个体忧伤之间有着一大段形而上的距离,呼愁不是可以治愈的疾病,也不是人们得从中解脱的苦楚,它是一种快乐皆空、甜蜜惟忧伤的自愿承载的精神状态,是无人能够逃脱也无人愿意逃脱的悲伤,是最终拯救灵魂并赋予深度的某种疼痛。

旋转舞是这样的:神秘、悠寂的音乐声中,旋转舞者头戴咖啡色高帽,披着及地的褐色披风,双手交抱至双肩,低头缓缓走入表演场地,然后褪去披风,露出里面的白色长袖短褂和白色及地长裙。然后,舞者慢慢抬起头,将头向右转成四十五度的角度,双臂往上抬起,高过肩胛处;右手手掌朝上,表示接受神的赐福及接收来自神的能量;左手自然垂下,手掌向下,表示将神所赐的能量传给大地和人民。随着舞者的旋转,白色的裙子飘飞起来,成为一个圆盘……

关于舞蹈时将头向右转成四十五度的角度,宗教的说法是放弃自我,完全接受神的安排;但科学的说法是,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连续旋转,不至于晕厥在地。但一般人就是同样将头转成四十五度,旋转上几圈就可能匍匐在地了。旋转舞者都是经过长期训练而成的。

以上是我去土耳其之前做的功课。我以为就只是功课而已。

我那次去土耳其,凑的是伊斯坦布尔国际音乐节的热闹,总共看了三场音乐会,一场是小提琴女神安妮·索菲·穆特与柏林室内乐团的合作演出,一场是钢琴专场,还有一场是在托普卡帕宫(老皇宫)内拜占庭时期建造的教堂里演出的古乐队和地中海沿岸舞蹈以及印度舞蹈。这支叫做“L’ARPEGGIATA”的古乐队很有名,他们弹奏着奥斯曼帝国时期的古老乐器,与吟唱和舞蹈融合在一起,所以这场演出叫做“DANCES OF THE WORLD”。

最后这一场,一坐下就感觉极为奢侈,想想这个场景:老皇宫、老教堂、拜占庭时期……这些元素让人激动不已,是任何豪华现代的音乐厅都不能比的。除了这一奢侈场景,音乐美妙,歌声动听,开场不久我已经非常满足。

想不到……

在几只舞蹈和吟唱之后,台边的古老拱门边静静地走出一高个男子,他披风及地,高帽耸立,微微地低着头,双手交抱在肩上,静穆地缓慢地走到了舞台中央……我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旋转舞?不会吧?!

追光打上了,音乐响起了,一喑哑的男声开始唱起悲伤的慢歌,男子松开披风,鲜红的短褂和及地长裙露出来,他虚了眼睛,将头向右转四十五度,手臂抬起,一掌朝上,一掌垂下,开始旋转起来,直至舞裙成为一个红色的盘子……艳丽虚空的疾风回荡在斑驳古旧的老教堂里,带领着所有的灵魂往拜占庭时期的穹顶飞升上去,冲破穹顶,抵达满天的群星……

我只能说被定住了。所有的人都被定住了。太悲,太美。大悲,大美。同行的朋友、诗人王寅事后评价说,“轻柔、神秘、热烈、忘我。”是的,忘我。舞者忘我,观者忘我,我能回想起来就是观看时脑子里空寂无物的感觉,只有美妙无比的泪意。我从来没有看过如此震撼的舞蹈,这么单调,又那么复杂难言。

因为是舞蹈表演,舞者穿上的是特殊的红衣,不同于Sema传统的白衣。在演出最后的谢幕中,舞者换上了白衣,在全场的掌声中再次旋转起来。这一次,他谦卑地回到了人间。我想起有行家告诉我说,Sema的最高境界是一群白衣舞者在月光下旋转着……

我能想象。我不能想象。

我想,如果要把呼愁形象化的话,最好的载体莫过于旋转舞了。

2024.1.1

供图/雨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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