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乌镇戏剧节,《魔山》可能最复杂、最深刻、最紧致
圆首的秘书
2023-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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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年的乌镇戏剧节上,由奥地利维也纳城堡剧院出品、巴斯蒂安·克拉夫特(Bastian Kraft)执导的《魔山》进行了两场演出。该戏改编自德语作家托马斯·曼最重要的同名长篇小说。

《魔山》曾被多次搬上舞台,此次克拉夫特的改编堪称忠实:把将近1000页的小说浓缩在相对较短的130分钟时间里,保留了原著中几乎所有重要的情节,而且以惊人的创造性用四个演员演绎了书中所有角色;该剧还完整刻画了主角汉斯·卡斯托尔普这个角色的精神世界,呈现了其从对人生前路完全懵懂无知,到亲情、友情与爱情渗透之下陷入迷惘,再到接收各种政治理念之后混乱的内心状态,最后再到意识到自己必须有所改变并开始行动的七年心路历程。所有人物如潮水般一浪接一浪地在卡斯托尔普的头脑当中冲突、激荡,不仅构成了一战前欧洲社会的外部全景,更编织出一幅极其生动复杂的青年精神肖像。

如果说今年乌镇戏剧节《欧律狄刻》给人的震撼来自于人与真实环境的无声互动,《布拉斯·库巴斯死后的回忆》的震撼来自于多重空间、文本的组合,《雪》的震撼来自于静谧诡秘的氛围和诗意的剧场呈现,《宇宙飞船中间的窗口》的震撼来自于对特定概念的深入拆解,《童话传奇》的震撼来自于演员极其强烈的舞台表现力,那么《魔山》毫无疑问是所有这些作品中文本内容最复杂、意涵最深刻、舞台形式最紧致的一部。这一方面归功于托马斯·曼,另一方面也必须归功于克拉夫特团队对原著透彻的理解和严丝合缝的剧场手段。

此次剧场改编的核心是舞台上的一座巨型“魔山”——这个舞美装置占据了整个舞台空间(横向的和纵向的)。魔山上有数条狭窄、崎岖的“山路”留给演员进行移动;整座米色的山峰除了绘有浅色的、时代性的图案,也被分割成数个多边形平面。在演出的过程中,这些平面将成为一块块投影屏幕,以去透视化和某种立体主义的方式呈现大小不一的脸庞。四位演员登上山峰,与事先录制完成的影像、同样由四个人扮演的其他角色进行对话。

有趣的是,多个演员同时扮演同一位主角卡斯托尔普。这一手法在柏林戏剧节“最值得关注剧目”《新生活:我们将何去何从》中也得到了运用。两男两女的演员配置和演员与角色之间的性别反转,暗示了托马斯·曼在《魔山》中隐藏起来的模糊的性别观念,也体现了导演本人在平衡性别方面的努力。于克拉夫特而言,当同一个女演员分饰塞塔姆布里尼和纳夫塔时,我们看到的不只是两个历史中的男性进行对话,更是透过女性的扮演和身躯来理解这些对话——这意味着“女性的声音和头脑也提供着重要的知识话语”。创作者通过这种方式为女性赋权,也为《魔山》赋予了全新的时代意义。

尽管个别观众被巨大的投影面庞所吸引,但不容否认的是,克拉夫特版《魔山》仍然是一部极其倚重演员身体的作品。它呼唤身体的在场,呼唤演员和观众的同时在场,呼唤一切在场的人感受时间的流逝以及身体的轻微衰老——在卡斯托尔普第一次测量体温时,所有演员与观众一同静默着等待水银柱的缓缓上升。虽然克拉夫特在采访中表示,这段时间并没有实实在在的七分钟那样长久,但三四分钟的时间仍然显得足够漫长、珍贵而神圣。它似乎向我们发出询问,后疫情时代的人类应该如何重新消费时间,如何看待自身必死的宿命?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身体的变化,生命在何种程度上可以被我们感知?

最终,剧场成为一个物质性的场域,也带来物质性的思考。它拒绝让我们透过虚幻的黑镜对望。在这里,我们必须观看、聆听、感受、等待,必须与演员和那座庞大的雪峰同时在场。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人就是物质,人的生命就是物质的狂欢。

专访《魔山》导演巴斯蒂安·克拉夫特——

人终将死去,这件事经常被忘记

北青艺评:您为什么选择《魔山》进行改编,缘起是什么?这部伟大的长篇小说最吸引您的地方是什么?

克拉夫特:我一直以来非常欣赏这部作品,也为如何将它搬入剧场思考了很久。我认为这个故事的核心是关于你必须面对死亡的必然——而在现代社会,这经常被我们否定和遗忘,死亡并不总是出现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面对我们的生命迟早会终结的事实,我们会改变对生命本身的看法。我认为在剧场里思考这样的问题非常有趣:因为在剧场之中,我们是以肉身相聚的,而且在演出的这段时间里,我们共同经历了一小段时间的衰老。

北青艺评:《魔山》在世界各地被创作者搬上舞台,从您的角度看,改编过程里最困难的部分是什么?

克拉夫特:我很喜欢小说改编戏剧,因为每一次你都必须发明出你自己讲故事的方式。当然,你需要做大量删繁就简的工作,决定哪个部分是你要提取出来特别强调的,但这个过程对我来说非常有收获。这部小说提供了太丰富的素材,对舞台来说充斥着无尽的宝藏。

北青艺评:为什么要通过影像的方式实现这出《魔山》?舞台美术的构思是怎样形成的?

克拉夫特:影像的设计理念源自让整个故事成为卡斯托尔普的记忆,或者说像他的一个梦,他是在自己的脑海中重现这个故事的。其他角色就像是他脑海中的声音。整座山就是他的大脑,里面住着所有人,这也是他们由相同的人扮演的原因。我选择了四位演员,让他们扮演汉斯·卡斯托尔普脑海中的不同声音,整个表演就像一场独白。

你所看到的这座假山的想法从一开始就存在。我们需要不同的平面来呈现分裂的图像,同时也可以将整座山作为一个更大的、完整的屏幕。明亮的表面也使这座山本身成为一个图像,一个投射思想和梦境的屏幕。

北青艺评:演员与角色之间的性别往往是反转的,比如一位女性演员饰演了塞塔姆布里尼和纳夫塔,一位男性演员饰演了肖夏夫人,等等。这种性别反转的意图是什么?

克拉夫特:肖夏夫人让我想起卡斯托尔普的朋友希佩,而这个人可能也是他的初恋。因此,当谈到卡斯托尔普的恋爱对象时,他们的性别是非常模糊的。肖夏夫人有其男性的质素,希佩也有其女性的面向。在托马斯·曼的作品里,性别往往都是非常模糊的。我希望可以把这个层面强调出来。

让我感到有点沮丧的是,小说中所有有趣的看法都是由男人(主要是塞塔姆布里尼和纳夫塔)说出来的,好像女性不会思考一样。通过让女性和她们的声音成为这个“魔山宇宙”的一部分,我希望能让这个以男性为主导的世界变得更加平衡一些,并让人们认识到,女性的声音和头脑也提供着重要的知识话语。

北青艺评:演员的现场表演和投影影像怎样配合,如何实现情感传递和无缝对话?

克拉夫特:当然,这其中涉及很多技术问题,但归根结底所有瞬间都关乎现场的实现,演员在表演的时刻创造出场景和对话。对我来说,这才是最高级的表演艺术:让每一个瞬间都有意义,让每一个瞬间都像第一次发生,即使一切都已经排练过、重复过上百次。

北青艺评:卡斯托尔普上山之后第一次量体温时,剧场当中出现了一段很长时间的空场,您期待获得怎样的效果?这段时间真的是七分钟吗?

克拉夫特:表演中测量体温的时间由一名女演员掌握,她会估算这个场景的持续时间,决定什么时候让它结束。大多数情况下,这个场景会持续三到四分钟。

在这部作品里,时间主题与死亡主题密切相关。时间本身是永无止境的,是永恒的,但对于我们人类来说,在地球上的时间是非常有限的。我们的时钟总是在嘀嗒作响,每一秒都让我们离死亡越来越近。

剧场表演的持续时间同样如此:作为观众,我们一起离死亡越来越近。从这个意义上说,时间是一份珍贵的礼物,但我们应该如何利用这份礼物却没有任何可用的规则。

什么是“合理”利用时间?什么是“浪费”时间?这些都没有答案,就像“生命的意义是什么”这个问题一样没有答案。小说提出了这些问题,并让主人公以及读者和观众认识到,时间是生命本身非常难以捉摸和神秘莫测的基础。

文|圆首的秘书

摄影|Marcella Ruiz Cruz

编辑/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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