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得（媒体人）

从宝鸡到汉中，可以顺访两个著名的“历史现场”——张良墓与“萧何追韩信处”。一路驱车翻越秦岭，隧道群成了宇宙虫洞，带我们穿越历史。连续几天春雨，又有微风轻拂，落红纷飞，我们宛如走在花路上。路畔青瓦粉墙草苔侵阶，静谧如仙境。一千多年前的成败进退，仿佛都已隐入尘烟。

张良墓显然一直被照管得不错，环境清幽，确有望之息心的灵韵。与之相比，追韩信的所在潦草寒碜了许多，近前刷一条民间俗语——“若无寒溪一夜涨，焉得汉室四百年”；路旁盖一小亭，亭内立两通碑——“寒溪夜涨”“汉相国萧何追韩信至此”。碑文漫漶不清，“主字”不久之前上过红漆，相当于在一张像素极低的图片上画个圈圈打个箭头。

既到了此地，少不得要把麒麟童周大师《萧何月下追韩信》的世界名曲放几遍——

我主爷起义在芒砀，

拔剑斩蛇天下扬。

遵奉王约圣旨降，

两路分兵进咸阳。

先进咸阳为皇上，

后进咸阳扶保在朝纲。

也是我主洪福广，

一路上得遇陆贾郦生与张良。

一路上秋毫无犯军威壮，

我也曾约法定过三章。

项羽不遵怀王约，

反将我主贬汉王。

今日里萧何荐良将，

但愿得言听计从重整汉家帮，

一同回故乡。

撩袍端带我把金殿上，

扬尘舞蹈见大王。

——这段“宣叙调”是我心目中最精彩的京剧戏词之一，叙事大开大合，三句两句便勾勒出大时代大事件，大有“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之势；句子打破齐整参差错落，情绪一波三折，令人百听不厌。

这一段是“荐韩”时的唱段。彼时，刘邦的创业团队正遭遇重大挫折，人才纷纷流失。韩信不被重用，也连夜从汉营逃走。萧何一通猛追，寒溪夜涨，韩信不能前行，二人在此一通拉拉扯扯掏心掏肺。结果我们都知道了，“汉初三杰”助刘邦成就帝业。我们也知道，萧何与韩信的关系有善始而无善终。

在B站复习了上海京剧院的名作《成败萧何》。与他们的另一杰作《曹操与杨修》相比，此剧固然逊色几个身位，但已属上品。“曹杨”探讨的是知识分子与统治者的关系，“成败萧何”则是从多角关系的消长中呈现人的困境。

《成败萧何》再次上演萧何追韩信的戏码，只是上次是追星，为的是用他；此番是追命，为的是诳他杀他。十年之间，刘邦从汉王成了汉皇，韩信从楚王成了淮阴侯，萧何从慧眼识珠的知己变为设套挖坑的诱捕者。

说到底，所谓“国士无双”，国士也不过是工具。能为我所用则升坛拜将加官晋爵，当他不再趁手甚至扎手烫手，工具就迎来了它必然的结局。

《成败萧何》的好，在于超越黑白二分，赋予人物以复杂性。为他们过于突兀的转向找到心理依据，把强者的理智与情感、残忍与忧惧、宽阔与狭隘展露无余。

不能不赞叹上京老师们的演技，陈少云与安平的萧何与韩信自不必说，何澍把刘邦的无赖气流氓劲抖搂得生动贴切。吕后对萧何剖白心迹的一段唱——“吕雉初嫁本安分，从未想刘邦举事事竟成。半生受尽了颠连苦，为皇后更觉一世忧患深”，竟也让人对这个狠心阴鸷的女人生出三分同情。

不杀韩信这个异姓王，刘邦君心不安；不替刘邦干脏活儿，吕后的儿子能否如意践祚未可知；不与吕后合作，萧何也会被连累，何况吕后还用“天下”来对他进行道德讹诈……所以，韩信必须死！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成败岂能由萧何！这是性格悲剧，也是命运悲剧。

马道镇小广场的长廊里，有历代名人题诗，发现了两个熟悉的名字：岳钟琪与林则徐。

“一去人惊国士无，重来帝仅小儿呼。早知异日烹功狗，何事临歧系白驹。逝水无情云变幻，大风有恨血模糊。至今夜渡寒溪涨，道阻犹嗟我马痡”。林大人被发配新疆，行经陕西，从碑林到马嵬坡到寒溪，留下不少诗迹。寒溪之畔的感喟，代入感超强，情绪明显很不稳定。

岳钟琪题诗的最后几句如下：

余生只合从漂母，临死何须说蒯通。

凭吊不胜增感慨，萧萧马道起悲风。

这就更有意味了。岳钟琪是身历康雍乾的“三朝武臣巨擘”，平定青海叛乱、讨平大小金川，为人也十分谨慎。然一旦被君王忌惮，便是百口莫辩，所得最大的宽宥不过是从“斩立决”易为“斩监候”。

“余生从漂母”？怎么可能！岳将军不过是一时沮丧吧？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背水一战十面埋伏，韩信是心理战的大师。缘何在君臣的权力游戏中突然降智？他为什么未能像张良那样成功不居急流勇退？

太史公说：“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我以为此不过是史家春秋笔法，毕竟连他自己都做不到明哲保身，亲自领受了权力的残害。

重习韩信旧事，我竟想到《银翼杀手》中最后被追杀的克隆战士。他死前那段著名的独白令人汗毛倒竖——克隆人本是人为制造，他们有超越人类的超强战力，但制造他们的人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克隆人竟然不再甘心于随用随弃的工具命运。《银翼杀手》讲的就是主角们如何识别并绞杀这些已经不愿做奴隶的克隆人。他是如此英俊而高贵，相形之下，追杀他的人简直不过略具人形——“我见过你们人类绝对无法置信的事物，我目睹战舰在猎户星座的端沿起火燃烧，我看着C射线在唐怀瑟之门附近的黑暗中闪耀，但所有这些时刻，终将消失于时光中，一如眼泪消失在雨里。死亡的时刻到了。”

嗯，我觉得，这个克隆人，说不准是韩信的转世灵童。2023.4.28

摄影/周淑芳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