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旧体诗中的丁玲、郁达夫

顾农

一、《悼丁君》

丁玲是30年代非常活跃的女作家，又曾担任左联刊物《北斗》的主编，同鲁迅颇有交往。1933年5月14日在家中被国民党特务绑架，稍后社会上盛传她已经牺牲，至少也是凶多吉少。鲁迅因此作《悼丁君》七绝一首，6月28日曾写在书赠周陶轩的条幅上，只是没有题目。此诗稍后正式发表于《涛声》周刊第2卷第38期（1933年9月30日），鲁迅的旧体诗主动拿出去发表的甚少，《悼丁君》算是一首。这时鲁迅已经知道丁玲还活着，但他却出人意料地采用了《悼丁君》这样的标题。《人间世》半月刊第8期（1934年7月20日）所载高疆《今人诗话》一文中再次录入此诗，后收入《集外集》。诗云：

如磐夜气压重楼，剪柳春风导九秋。

瑶瑟凝尘清怨绝，可怜无女耀高丘。

赠陶轩的条幅上，“夜气”作“遥夜”，“压重楼”作“拥重楼”，“瑶瑟”作“湘瑟”，这几处后来鲁迅略有修改，遂为定本。

“哀高丘之无女”是《离骚》中的名句，这里即以“可怜无女耀高丘”来指代丁玲，沉痛之至，也寄寓了很高的评价。第三句用湘灵鼓瑟的典故，同样出于楚辞（详见《远游》），而丁玲正是湖南（临澧）人。

鲁迅在1933年9月公开发表其《悼丁君》，当是相信或希望她会宁死不屈。

鲁迅1934年5月1日致娄如瑛信中说：“丁玲被捕，生死尚未可知，为社会计，牺牲生命当然并非终极目的，凡牺牲者，皆系为人所杀，或万一幸存，于社会或有恶影响，故宁愿弃其生命耳。”①后来才确切地知道丁玲还活着，1934年9月4日，鲁迅在致王志之的信中说：“丁君确健在，但此后大约未必再有文章，或再有先前那样的文章，因为这是健在的代价。”②1934年11月12日鲁迅在致萧军、萧红的信中说：“蓬子转向；丁玲还活着，政府在养她。”③更往后，鲁迅知道了更多的情况，在1936年10月曾对人说，在被捕的文人中“只有丁玲的态度还算不错，她始终不屈地保持着沉默”④。

丁玲还活着，而《悼丁君》一诗则至今活在人们的心里。

①鲁迅1934年5月1日致娄如瑛的信，《鲁迅全集》第12卷。

②鲁迅1934年9月4日致王志之的信，前引书。

③鲁迅1934年11月12日致萧军、萧红的信，前引书。

④吴山《铁篷车中追悼鲁迅记》，《联合文艺》第1卷第2期1937年2月。

二、《阻郁达夫移家杭州》

钱王登假仍如在，伍相随波不可寻。

平楚日和憎健翮，小山香满蔽高岑。

坟坛冷落将军岳，梅鹤凄凉处士林。

何似举家游旷远，风波浩荡足行吟。

鲁迅这首诗收入《集外集》时题作《阻郁达夫移家杭州》；而据《鲁迅日记》，这首诗是1933年12月30日书赠郁达夫、王映霞夫妇的。

郁、王之移家杭州在当年4月25日，此事鲁迅虽然不大赞成，但也不便直言反对，4月22日还曾在知味观（饭店）邀集友人为他们饯行。到八个多月以后，鲁迅才写这首诗，从内容看，正如王映霞后来在《半生自述·移家杭州》文中所说，“有劝我们离开杭州的意思”。可是高疆在《今人诗话》（《人间世》第8期）中首先披露此诗时，给加上了一个《阻郁达夫移家杭州》的题目，其后相沿未改，而其实不大容易理解——或者干脆地说，这题目并不怎么恰当。

郁达夫对杭州本来也很反感，曾在《还乡记》一文中说过“浙江虽是我的父母之邦，但是浙江知识阶级的腐败，一班教育家政治家对军人的谄媚，对平民的压制，以及小政客的婢妾行为，无厌的贪婪，平时想起来就使我作恶。所以我每次回浙江去，总是抱了一腔嫌恶的恶懔，障扇而过杭州”。现在他移家杭州，无非是因为王映霞的老家在杭州，而他本人此时也有点消沉，有躲进湖光山色中去过隐逸生活的意思。这种思想状况稍后为鲁迅所察觉，大不以为然，于是通过赠王映霞的诗，委婉地予以劝告。

诗的第一句单刀直入，径写杭州的政治黑暗。五代时吴越王钱镠割据浙江，建都杭州，其人的残暴恣肆在历史上颇为有名，鲁迅在杂文书信中多次提到过。“钱王登假仍如在”是说钱镠虽然早已死了但他仍然活着，言外指国民党杭州当局诸人——他们曾经呈请通缉鲁迅、郁达夫等发起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的人们，鲁迅忘不了这件事。诗的第二句说在杭州这样的地方，像伍子胥那样正直的人是无法安身的。这两句显然是从环境之险恶这侧面说明必须把家移出杭州。“平楚日和”“小山香满”写杭州风光，这正是郁达夫当时所欣赏所追求的可以“偷安”的境界。但是鲁迅认为，这一境界于郁、王夫妇是不合适的。鲁迅认为郁达夫乃是或者说应当是“健翮”，是“高岑”，所以不宜呆在这里。曾经有一种意见，将“健翮”“高岑”都理解为贬义的东西，那样解释就大不相同了。从鲁迅的审美观来考虑，他一向欣赏健美的鹰隼，直到临终前不久还说：“假使我的血肉该喂动物，我情愿喂狮虎鹰隼……它们在天空，岩角，大漠，丛莽里是伟美的壮观，捕来放在动物园里，打死制成标本，也令人看了神旺，消去鄙吝的心”①。以伟美矫健的鹰隼来指反面形象，在鲁迅笔下恐怕很少有可能。“健翮”应指鲁迅对郁达夫的高度评价和殷切期待。这里“憎”字的用法颇近于杜诗之“文章憎命达”（《天末怀李白》）。“高岑”亦用以喻指郁达夫，鲁迅希望他不要为安乐的生活、优美的景色所陶醉而忘却战斗，指出了“高岑”有被“小山香满”所蔽的危险，给朋友敲警钟，语重而心长。山小而高者曰岑，一般的小山本来是不能掩蔽高岑的，正如一个真正的斗士本不会被安乐的生活、优美的景色迷住心窍一样，然而有时却会有相反的不正常的情形，这正是鲁迅要提醒达夫的。

五六两句转入一个新的意境，这里提到两位古人，似乎是信手拈来，而言外均有深意。岳飞将军抗敌有功，但对统治集团却奉命唯谨，身后坟坛冷落；林逋居士洁身自好，梅妻鹤子，虽自得其乐，而于世无补，其实是凄凉的。这里同样隐藏着对郁、王夫妇的规劝和期待，希望他们丢掉幻想，走出茅庐，重新投身到火热的斗争当中来。寓针砭于咏古之中，老辣浑厚，动人心魄。至此已是水到渠成，于是正面提出建议：与其在杭州呆着，“何似举家游旷远，风波浩荡足行吟”！

后来到1938年底，郁达夫挈妇将雏远赴南洋，可以说正大有“举家游旷远”之意。不过这时离他写那组著名的《毁家诗纪》、与映霞夫人分手，已经不远了。

①《且介亭杂文末编·半夏小集》，《鲁迅全集》第6卷。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