钩深致远 探赜洞微——读《北京味儿》随想
北京日报 2022-09-13 22:33

瞿宣颖(兑之)的名字,我并不陌生。因近年来整理曾祖父夏孙桐(晚号闰庵,晚辈尊称闰庵年丈)生平、著述、交游,对处在同一时期并有着共同经历的人和事有了些许了解。前不久有幸得到北京出版社编辑出版的《北京味儿》一书,它引起我浓厚兴趣。

《北京味儿》瞿宣颖 主编 北京出版集团/北京出版社

《北京味儿》由燕山出版社原总编辑赵珩先生撰序推荐。赵珩先生的曾伯祖赵尔巽与夏孙桐曾勠力同心于《清史稿》编纂,可谓患难与共。其时赵尔巽任馆长,夏孙桐“经手最多而亦最出力”。赵珩先生在《〈北京味儿〉序》中提到,瞿宣颖“与当时的北京耆旧学人往来频繁,如傅增湘、俞陛云、周肇祥、郭则沄、柯昌泗、刘盼遂、吴廷燮、夏孙桐、陈垣、夏仁虎、溥心畲、李释戡、徐一士、黄孝纾等往来密切。”这其中多系我查阅史料中出现频率很高的人物,有些与夏孙桐还是至交、忘年交。他们大多有着相似的家庭背景,官宦之家,书香门第,幼承庭训,师从大师;又有着类似的经历,早应史职,习谙掌故,胸有定见,载笔春秋。

清末民初,时局动荡,国贫民弱,列强欺凌,军阀混战,新学高倡,朝纲更替。在旧制度日渐消亡、新秩序逐步建立的过程中,能于大浪淘沙中不被湮没,且立足所尚,邃于治史,着力文史保护与文化传承,是瞿宣颖等一批近代文人不弃初衷的生命底色。瞿宣颖小夏孙桐37岁。瞿宣颖1894年出生时,夏孙桐已授翰林院编修,后履职史馆,殚力修纂《光绪会典》。瞿宣颖1920年夏入京谋职时,夏孙桐正于清史馆编纂清史。1929年春瞿宣颖受命编纂《北平志》(后因故“原议停顿”),夏孙桐已于上年应徐世昌之邀开始编纂《清儒学案》兼辑《晚晴簃诗汇》。

1942年夏孙桐辞世,1946年瞿宣颖离京归沪,目前可溯两人最早交集相遇是在1931年春“什刹海修禊”,时夏孙桐作《踏莎行(暗柳凝烟)》:“什刹海修禊,分韵得綵字。”瞿宣颖赋《辛未三月三日自上海归旧京,诸君子有什刹海禊集之约,分韵得倾字》诗。此后两人间有往来。《夏孙桐日记》载:“戊寅(1938年)闰七月初三日,瞿兑之送来画扇,函谢之。廿六日,瞿兑之来信,属题图。八月初二日,瞿兑之约蛰园词社。”(蛰园,郭则沄在京寓所)是年秋,北平市政当局设立修志处,筹划编纂北京市地方志,总纂吴廷燮,分纂夏仁虎、夏孙桐、朱彭寿、瞿宣颖、彭一卣、张综文、苏良桂,特约编辑陈仲篪、苏晋仁。夏孙桐分任“民政志”,瞿宣颖分任“前世志”。

时年夏孙桐已82岁高龄,依然笔力扛鼎;瞿宣颖年富力强,正活跃于政学两界。值北京古学院成立,任职者依然是同圈中人。据郭则沄记述:“为提倡旧学计,始与都下旧人筹设古学院,意在访求古籍,砥课后进。”(《郭则沄自订年谱(丁丑1937)》)夏孙桐因多种考虑退还古学院聘书(实拒之),1938年郭则沄“使人以书至曰,‘本院有大反公义之所为,仆无力救正,请辞’。”(同上)而瞿宣颖与吴廷燮、周肇祥等依然任上,潜研旧籍,辑佚编刊。

《北京味儿》收录了瞿宣颖多篇“旧京遗事”“燕京杂记”,“零珠碎玉”连缀出一幅又一幅《春明感旧图》,近代北京亦随之多层面地跃然纸上。比如,瞿宣颖于什刹海酒楼会贤堂“凭阑俯视,全景在目,把酒遐思,直如南渡后人追想汴京繁华也。”(《故都见闻录·西涯》)1934年溥心畲约遗老遗少社集萃锦园,晚饮于会贤堂楼上,夜观什刹海夜景:“微雨如烟,隔岸灯火辉煌,景色殊胜。”(《夏孙桐戊寅日记》)陶然亭更是当时文人雅集登高常往之地,留下诸多至今耐人寻味的奇闻逸事。夏孙桐《乙丑江亭修禊》诗有:“北眄黑窑台,中枢峙岧峣。贵人乞丐装,高踞啜新醪。”注云:“清季,有宗室贵爵,数人相与,敝衣垢面,日聚黑窑台上,谓之乞丐装。临散,乃盥沐冠带,鲜衣怒马而去。时人怪愕,以为亡国之征。”瞿宣颖记述:“光绪季年以后,京曹多居内城,江亭之会遂希。民国以后,社坛北海,相继辟园,簪裾雅集,喜喧恶寂。春明旧事,渐已淡忘,更无人访此寒烟野水矣。”(《故都闻见录·陶然亭》)

掌故因人存事,以事存史。在《故都闻见录·广和居》中,瞿宣颖提到夏孙桐的《感旧诗》,诗录《观所尚斋诗存》(卷二):“广和居酒肆已历百年,昔日京僚南士所聚也。今殊寥落,伯綗以余盘桓于斯最久,属纪旧闻,为赋七绝。伯綗书之,以贻肆中。”(伯綗,邵章,近代藏书家、书法家)北京名胜古迹甚多,历史的积淀,蕴藏着丰厚独特的文化记忆。丁卯年(1927年)在京词人社集,曾拟题“分咏京师词人旧居”和“咏京师花木”各十四处。京华故实,风物景观,显见其间。瞿宣颖亦曾抚“团城”古栝有感而叹:“过眼兴亡八百春,珍台丛树尚嶙峋。金源岂忆承平事,玉瓮同留劫后生。枉为清阴留俗客,若回池水浣流尘。犹应悔向人间老,未共盘龙柱作薪。”(《故都闻见录·团城》)

近代中国,波谲云诡弹指间。洋务图强、维新变法、辛亥革命、五四运动等,国家命运包括“北平的命运”转变的同时,文人的命运也随之改变。相同的境遇,不同的抉择,结果自然大相径庭。一些学者曾认为,早期老辈学人的社会交往、文化理念与变革中的现实格格不入,故不愿更多提及。但无可否定的是,旧时学人国学功底深厚,学术扎实且素负盛名。怀铅提椠、拾遗补阙、修史编志,是他们生活之日常;搜访勘刻、保护国粹、表章学术,寄托着他们的理想志向。为此,他们为之倾注心血,甚至不遗余力。七七事变后,京都沦陷,他们目睹“莽莽神州兵气亘,听不得,泽鸿哀。”叹“丛菊漫淹词客泪,偏多傍,战场开。”(夏孙桐《南楼令·秋怀次韵》)世事维艰,生存与守节考验着同样活跃于政学两界的旧时文人。夏仁虎《腊梅诗》云:“微吟托比兴,借物寓讥贬。”“莫道非花亦是花,狗蝇琐琐逞芳华。描摹东阁新官样,篡取南枝旧世家。”亦可窥见其时部分学人处境之尴尬。

处在动荡不安的年代中,面对不同于以往的学术生态环境,瞿宣颖在阐释学人对文化学术应秉持的态度时,强调“身为史官,为国存史”的职责:“凡是负责经营文化事业的人,应该忘怀于一时的政治现象,而竭力发挥所谓为学术求学术的精神。说一句充类至极的话:纵使亡国,而我们的事业却不可以中断。因为我们的事业实在是国家复兴的基础。”(《〈北京味儿〉代后记·北平史官》)

学术文化处于历史性转向之际,瞿宣颖以及老辈学人们,依然守护着民族学术文化的根,即使身陷困境亦不弃不离。“卓然一代人物,即有所短,亦白璧微瑕。”(王士禛《池北偶谈·谈献六·琐缀录》)因此,理性客观地评价清末民初学人的史学地位与学术价值,钩深致远,探赜洞微,将他们的作品著述昭然于世,让学界在借鉴继承中发扬光大,于学于史皆有裨益。

原标题:深读 钩深致远 探赜洞微——读《北京味儿》随想

文/夏志兰

来源/北京日报 

编辑/贺梦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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