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埃莱娜·费兰特:写作的演练会持续一辈子,像一种让人绝望的魔症
文学报 2022-06-13 21:00

2017年秋,英国《卫报》邀请埃莱娜·费兰特完成一个每周专栏,每期由编辑指定一个主题或关键词,一共持续了52周,她谦虚地说“这是很有启发性的一年”。后来这些专栏文章集结成《偶然的创造》出版,简体中文版近日由99读书人推出。这也是写作25年来,作家第一次以专栏形式进行的“自传”书写,同时也是一份谨慎、克制而生动的自画像,还原了一个敏感、羞涩、和烟瘾还有失眠症搏斗多年的作家形象。

作家在这些短篇文字里,怀念友人、谈文学创新、聊小说与电影的关系,也和读者分享对于明星人设的看法……费兰特说自己最讨厌的标点就是感叹号,但“写作的演练会持续一辈子,像一种让人绝望的魔症。”

文学创新

2018年7月21日

曾经有那么一个阶段,我相信一本小说如果不是全新的,不是独一无二的,不是完全不同于其他作品,那就应该丢掉。幸好这个阶段结束了,我改变了想法。这是一种很傲慢也很天真的态度。这基于一个不言而喻的假定,那就是:我拥有了不起的文学才能。要是这些才能无法通过独一无二的原创作品呈现出来,那我就不能清醒地得出这个结论:要么是因为懒惰和草率,我背叛了自己;要么就是我的设想不切实际。总之,如果我写不出可以与我喜爱的书媲美但又完全不同的作品,那么就不值得写,因为正是那些书激发了我对写作的狂热。

但后来,我改变了自己的看法,现在我不太相信别人所说的:这是一本全新的书。文学中真正的新东西,只是每个人用自己的方式,从之前文学浩瀚的仓库中汲取自己需要的东西。前人留下的东西包围着我们。我说的不是文学教科书,它们按照年代顺序,把从古至今的作家排列出来,列出他们的生平和作品;也说的不是从七岁起,我们详细的阅读清单。不存在一个“之前”,让我们可以成为“之后”。

所有文学作品,无论是伟大还是平庸,都是当代的。在我们写作时,这些作品围绕着我们,像我们呼吸的空气。结果是,我们写出的作品从来不是全新的,“全新”也只是文化产业的定义。我们写出的作品,不管我们愿不愿意,都是我们从传统中汲取营养,表达自己所得到的结果。任何作家的作品都不是自成一体的,都是从其他作家身上获取了灵感。不存在可以与过去撇清关系,一刀两断的作品,也不存在分水岭一样的作品。文学的创新(如果坚持使用这个概念的话)就是每个作家,在席卷着他的传统泥潭里自处的方式。因此让作品与众不同,这是一件很艰难的事,可能也没这个必要。

令我诧异的是,有些作家得意洋洋,宣传自己的作品是“全新的”,他们觉得自己独一无二,不愿承认受到了别人的影响。这要么是大众媒体浮夸傲慢的宣传,要么就是那些作家很害怕自己没有个性,就好像只能通过撤清他们和文学传统的关系,才能让他们的个性突显出来。

实际上,连荷马也没做到“全新”。也许,一个人在之前的文学遗产中,孜孜不倦地寻找他所需要的东西,最后用自己的方式整理出来,这才能成为一个作家。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书和电影

2018年11月10日

我写了一本书,有人决定把它拍成一部电影,然后呢?大家开始动手做,但第一印象总是让人很痛苦。首先,小说中的文学包装被撕开。这是一个糟糕的时刻,我耗费了好几年工夫写了那本书,现在似乎一切场所、事件和人物都变得贫瘠。在小说中,经过精心描述的一个广场,在电影里被简化为一个普通名词:广场。我用了好几页文字讲述出来的一件事,被压缩成了一段字幕。那些人物只剩下了名字、简单的动作和对话。去掉皮肉之后,小说忽然间就像是用文学语言堆砌起来的,是一种欺骗和掩饰,这真让人觉得羞耻。

故事经过简化提炼之后,我觉得,书里蕴含的激烈感情全蒸发了,显得很平庸。我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我在写小说时,忽略了一些现在看来很重要的东西,而在一些没用的东西上花了太多心思。这时我真想说:放弃吧,我觉得我的小说不合适拍成电影。后来我慢慢习惯了为电影进行创作,这是一种功能明确的写作,可以让小说实现跳跃,成为一部新作品:电影。

我这时静下心来,我的小说也不错,它包含着那些我应该写、我会写的东西。现在书躺在书桌上,完全自治。但电影还不存在呢,它要拍出来就需要剧本,而剧本写作就是要考虑到电影的需求并满足这些需求。剧本写作的目标正是这一点:为拍摄做准备。我在阅读剧本时,尽量会考虑到这些文字的目的。大的框架就是我书中所写的,但一切都需要重组,按照拍摄的需求进行重新构思,因为拍摄电影才是真正的目标。只有意识到这一点,想象力才能激发出来。

在写作时,我有时会很确信,有时会很模糊,但现在我看到的一切都很清晰。我感觉到,在小说中没写出来的场景,在电影里需要添加上。我会写出一些对话,运用的语气,可能是在小说中我无法接受的。

我经常觉得,我是用一种从来没用过的方式,重写了我的小说。当一切都梳理清楚之后——经过润色和修改、故事很流畅,对话也很合理,工作看起来似乎完成了。然而这只是开始、因为我们得到的只是一个初稿,一方面它把小说缩减成了一个骨架、另一方面,它仍然具有所有书面文字的特征:模棱两可,具有开放性,可以有多种呈现。在影视作品中,一切恰恰相反,所呈现的东西必须很明确:道路、教堂、隧道、房子、房间、教室和长凳。在剧本之外,每一个细节都要得到具体的呈现。至于书本,它会不动声色地落在后面,而电影会是它众多化身中的一个。

人设

2018年7月7日

在过去的人生中,不论是在电影里还是在电视上、不少演员的面孔都让我产生了强烈的情感。最近让我魂牵梦绕的人是丹尼尔·戴·刘易斯,我这么称呼他,也只是出于方便。这是一种身体的吸引力吗?也许吧。可以说,他确实是我喜欢的男人类型:瘦削、长脸、脸上的线条并没有秀气到让人发指。但你们也看到了,我没用很多的言语来说明这个男人形象让我着迷的地方,而是故意说得泛泛。原因就是:我对丹尼尔·戴·刘易斯的兴趣,和我对任何一个清瘦,长得还算顺眼的男人没什么差别。可以说,我对他真实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好奇,如果我哪天碰巧在街上遇到他,我可能会认不出他来。

我爱的是电影中的他,而不是现实中的他。我喜欢在电影中,精心设计的灯光打在他身上,我喜欢照片里他的样子,在故事中他移动身体的方式,编剧为他写的精彩台词从他嘴里念出来,导演运用想象力对他进行拍摄,化妆师的技艺在他身上的体现,他穿的服装,还有推广部的有效推广让他呈现的样子。

事实上,很长时间以来,我不再觉得,这些明星是真实存在的人。现在我知道,那些故事工厂促使我们爱上一些角色,他们都不是具体的人,而是一个团队的工作成果。我喜欢丹尼尔·戴·刘易斯时,我喜欢的是作品被改编成电影的小说家,是精心撰写剧本的编剧,是电影导演,摄影导演、灯光师、音效师、舞台设计师、服装设计师、化妆师和表演教练等,总之,是所有那些有幸参与其中的人。因为他们的缘故,那个真实的人运用他的模仿能力、步态、手势和上镜的效果,展示出他特别适合成为大牌电影或电视中的面孔。

总之,丹尼尔·戴·刘易斯(就像其他任何一个明星,或任何作品中的人物)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部作品。他的名字像一个头衔,我用他的名字来指代一部出色的作品,也就是说指代所有那些他扮演的人物,所有那些他参与演绎的故事。他是一个想的产物,他是用文字、图像、设备和专业技术打造出来的幽灵。仔细想想,如果你有幸遇到他,与他来往,他可能也只是一个幽灵。如果突然之间他变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那么他很可怜,我也很可怜。现实无法装入艺术品优雅的模子中,它总是会很不规矩,会从模具中溢出来。

来源:  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

相关阅读
对话张悦然:写作没那么容易,文学需要严肃对待
中国新闻网 2024-11-04
专访|邱华栋:我写《空城纪》,是从别处返身回故乡的寻根写作
文学报 2024-09-26
赏读|塞萨尔·艾拉:写作就是生活,以一种想象力和智识思辨的魔法方式
文学报 2024-09-19
绝望的治疗:杜拉斯的电影与文学
黑择明 2024-04-24
古代谍战新作《昆仑海》北京分享会举行 海飞打磨历史+武侠+谍战的写作模式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11-10
马伯庸做客番茄文化客厅,探讨写作与阅读的更多可能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09-24
访谈|荆歌:写作,有时是对出发时那个自己的背叛
文学报 2023-08-09
文学|我们时代青年的写作能力如何养成——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方向研究生作品研讨会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06-3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