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哉!遗失千年的盛唐乐音重现,中国古代乐舞应如何复兴?
上观新闻 2022-01-09 10:22

一幅卷轴在舞台上缓缓展开,宣纸铺底,演员们如同古画中的人物复活,带领观众穿越回1200年前的盛唐。1月5日晚,上音歌剧院上演《丝路之乐·唐韵回响》实验音乐会,从敦煌壁画里走出来的乐队,在台上奏出遗失千年的乐音。

《丝路之乐唐韵回响》现场,数字媒体还原敦煌壁画

唐朝的音乐究竟是什么样的?中国古代音乐史研究曾被学界普遍认为是“无声的历史”,历代中外学者皓首穷经,试图破译“天书”般的古谱。这场音乐会在前人的研究成果上迈出突破性的一步,数字影像还原出乐舞在古代演出的场景,带来沉浸式的观演体验。

乐器复原、服饰复原细节

去年,《唐宫夜宴》《洛神水赋》等舞蹈接二连三“出圈”后,B站与河南卫视联合出品制作的综艺《舞千年》播放量近日突破7000万,豆瓣评分8.8。在线下,上海国际舞蹈中心“汉唐舞蹈工作坊”名额频频被秒杀,受到“95后”白领和大学生的追捧,看似遥远的汉唐舞正在走进都市人的生活中。

展现唐代绮丽曼妙的舞蹈之美

近年来,在传统文化复兴的热潮中,中国古代乐舞的复原和再创作成为焦点,学者、创作者、表演者、来自民间的爱好者都在尝试。其中有一些成功的案例,也不乏空有噱头、底蕴不足的问题。今天,中国古代乐舞应该如何复兴?古与今、传统与当代应当如何碰撞出新的火花?

伴奏乐队与舞者进行划区,打造如唐代一般对称性的舞台功能分区

把博物馆搬进音乐厅,让复原经得起推敲

唐乐复原,绝非易事。唐朝距今千年,古乐谱流失殆尽。古乐器经过上千年的发展,形态也早已发生巨变。

二十世纪初,敦煌藏经洞发现了一份古代琵琶谱,这本采用古代记谱法的琵琶“天书”揭开了唐代音乐的神秘面纱。西汉以来,随着丝绸之路的形成,新疆、河西走廊及中原地带大量的佛教洞窟壁画、雕塑以及出土文物,记载了公元4-11世纪的乐舞史料,呈现了唐代乐舞的丰富样貌。此外,日本奈良正仓院所藏18种75件完整的唐代乐器也让音乐考古学专家看到了复原唐代音乐的希望。

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上海音乐学院叶栋、陈应时、何昌林、赵晓生、应有勤以及赵维平等学者为唐代音乐的研究付出了巨大的艰辛与努力。上海音乐学院中国与东亚古谱研究中心将流失于海外的上百种原始乐谱进行收集、整理,积累了近两万页古乐谱高清电子文献,并对每份古谱作出了详细的拍译、题解。“乐谱是一切的原点,只有搜集好散失各地的古谱,进行更好的研究,才能让古代音乐复原的工作变得更扎实,更经得起推敲。”赵维平告诉记者。

在古谱研究和翻译的基础上,学界和民间对于古乐器的复原、演奏方式的复原,甚至包括古代服饰的复原、古代舞蹈的复原一直都在进行。但赵维平直言,一些所谓的“复原”缺乏根基,流于形式,令人大失所望。

要复原古乐,就要复原古代乐器。古乐器的复原,需根据史料记载和文物进行严谨考证,再找专业的乐器制作者定制,每一个细节都需要反复斟酌。《丝路之乐·唐韵回响》音乐会上,就展现了四弦曲项琵琶、五弦直项琵琶、箜篌、横笛、羯鼓等复原乐器。

独唱曲《伊州》《长沙女引》等作品上演

乐手们用这些复原乐器演绎了《石上流泉》《急胡相问》《水鼓子》《倾杯乐》等精妙古曲,歌者演绎了独唱曲《伊州》《长沙女引》,展现盛唐海纳百川的音乐史诗,乐舞《胡旋舞》《胡腾舞》则再现了唐代绮丽曼妙的舞蹈之美。

创作团队还结合传统舞美与数字影像,在舞台上还原了《莫高窟第220窟乐舞图》等壁画中的场景,服装也以唐代鎏金铜胡腾舞俑等文物作参考,还原其胡衫、长带的设计,并加以艺术性加工。

音乐会制作人、视觉总监,上海音乐学院数字媒体艺术学院教授代晓蓉说:“古乐的复原,是依据音乐考古的学术成果,根据敦煌壁画,古代经文,再现古乐演出的场景。但是今天舞台的再现,不能脱离表演的属性,应当运用当代科技手段,表达古代音乐外化的情感和内容。通过这台音乐会,我们将博物馆搬进音乐厅,这是立体化的舞台艺术呈现,也是活态化的非遗文化传承。”

与综艺、游戏等结合,传统文化创新表达

最近,综艺《舞千年》多次登上微博热搜榜,《反弹琵琶》《梦幻伎乐天》等舞段被网友点赞“跳活了沉睡千年的敦煌”。《铜雀伎》《孔子》《昭君出塞》等散落在艺术长河里的经典舞剧,通过综艺节目的全新呈现再度闯进当下年轻人的视野。有网友在弹幕中留言:“看完《舞千年》,一秒入坑中国舞,为我们的传统文化而自豪。”


综艺《舞千年》剧照

这些舞蹈作品并非历史“复原”,不少是在史料和研究基础上的再创作。舞剧《铜雀伎》首演于1985年,由北京舞蹈学院教授孙颖编创,其中的“名场面”《相和歌》的创作灵感源自1956年在四川出土的汉代画像砖。孙颖是汉唐舞创始人,这是一种以汉代和唐代乐舞为主体形态,试图复兴中国古代乐舞气象的当代舞蹈品种。《相和歌》中,他根据汉砖上绘制的七盘舞形象进行大胆的艺术想象和舞蹈创作,再现了古人“脚踏七星,做宇宙的儿女”的浪漫风姿。

《唐宫夜宴》《洛神水赋》的“出圈”,离不开虚拟现实、水下摄影等高新技术营造出的“奇观”。《舞千年》延续传统文化的创新表达,不仅融合实景与现代科技,还以影视剧的形式辅助叙事,用舞蹈讲述舞蹈背后动人的中国故事。为确保艺术导赏、史料解读的准确性,节目组还请来北京舞蹈学院、上海博物馆等机构的专家把关。有网友评价:“不同朝代不同风格的服化道,特别是舞者的服装和妆容,比许多电视剧用心。”

在Z世代聚集的B站,“国潮”显现出蓬勃活力。据统计,过去一年里,B站传统文化爱好者总数达到了1.36亿,全站国风类视频投稿量超过200万。去年6月,中国歌剧舞剧院首席舞者唐诗逸受武侠网游《逆水寒》邀约,出演的古风舞蹈《鸿音》,“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在B站观看量超500万。唐诗逸说:“古典舞让人意犹未尽,它的欲拒还迎,欲左先右,都代表了东方的审美和特质。在网上,我能感受到这些年轻观众对古典舞的热情,对我来说,这也是传统文化的一种新呈现。”

正在读大学的小戚是汉唐古典舞爱好者。在她看来,要让古典舞破圈,就要让这样的艺术形式走出剧场,融入影视、综艺、游戏等不同的形式中去,但不能为了流量和资本进行没有限度的改造,与真正的传统文化精髓脱节。“现在汉服文化产业也面临一些这样的问题,虽然普及需要一定的创新,但是一味地追求回报,会有畸形发展的危险,失去了传承的意义。”

在小戚看来,发扬汉唐舞最根本的还是继承孙颖先生的遗志,去创作更多优秀的作品。“华夏文明源远流长,中国人的历史从来不是与现实脱节的。如何能在用传统艺能表达传统情怀的同时,勾起现代观众的共鸣和精神认同,应该是未来汉唐作品发展的突破点。”


“汉唐舞蹈工作坊”现场

让传统回归生活,非职业舞者也能跳汉唐舞

上海国际舞蹈中心副总经理兼项目总监陈理告诉记者,2020年,青年舞蹈家田湉的汉唐舞蹈剧场《俑:蹲蹲舞我》来沪演出,作品看似小众,却在开票后很快售罄了。去年上海国际舞蹈中心剧场委约田湉创作的《俑Ⅲ》首演,票房同样火爆。与此同时,“汉唐舞蹈工作坊”也在线上线下接连举行,每次都被“秒杀”一空。

田湉《俑》系列作品剧照

从事游戏行业的蓓蓓,在大学时代因为机缘巧合看过一些汉砖拓片和汉画的介绍,又在网上了解了孙颖编创的舞剧《铜雀伎》,开始喜欢上汉唐舞。去年在国舞剧场的“汉唐舞工作坊”上,蓓蓓曾跟随田湉学过。田湉先教大家掌握韵律和节奏,再逐渐加入造型和动作,并在不经意间传授一些编舞思维,让蓓蓓觉得收获良多。

田湉是北京舞蹈学院副教授,也是汉唐舞创始人孙颖的学生。2016年,田湉在美国一个舞蹈节编创了《俑》,灵感来源于汉代舞俑。简约的灯光舞美分割方型舞台,八位舞者化身玻璃罩中的文物,在击鼓声中“活”了起来。《俑》系列逐渐衍生,田湉在着力复活舞俑形态的同时,不断探索与创新。《俑》系列所有作品都有的舞蹈、服饰、妆发,都有形式依据,同时又简洁当代。

“即便是基于传统文化的创作,最好也不要脱离现实,因为艺术最终是为了当下具体人服务的,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做传统舞蹈的艺术家愿意从当代视角切入去做作品。但传统的‘根’一定要守住,要受到尊重,在这个‘根’之上才能谈创新和发展。”陈理说。

去年参演《俑Ⅲ》的还有复旦大学学生舞蹈团成员。她们并非职业舞者,入门比较慢,但在田湉的指导下,学得很快,最后的舞台呈现也让田湉很满意。田湉说:“这是很好的现象,说明年轻人对传统文化、对国潮的热爱。我希望用我的创作方式,去启发他们的身体思维,发现和呈现美。”

国舞剧场与田湉共同筹划的“汉唐舞传承与创作中心”日前正式成立。创作中心面向广大汉唐舞蹈爱好者,通过一系列线下与线上工作坊普及与传承汉唐舞。从“零基础”到“进阶班”,待时机成熟,将组建以创作表演为目标的“汉唐舞团”,推出新作,在国舞剧场与观众见面。

24岁的编导小姚日前刚在线上参与过“汉唐舞蹈工作坊”,在她看来,汉唐舞蹈“破圈”最好的方式,是让它融入人们的生活。“我想,未来汉唐舞元素可以跟动漫、二次元、时装结合,成为年轻人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还可以用汉唐舞元素为中老年人编创作品,让大街小巷的广场舞队伍,也能用他们的方式在民间传承汉唐舞。”

记者手记:让冷门“绝学”后继有人

四年前,记者第一次采访赵维平教授,他便透露想要在舞台上复原唐朝音乐的恢宏构想。彼时,上海音乐学院中国与东亚古谱研究数据库刚刚上线,一万页散落天涯的古乐谱揭开面纱,想要看《敦煌琵琶谱》不必再跑到法国国家图书馆。

赵维平教授登台讲解

他曾反复向我提及,中国古代音乐的研究离不开世界各地一代又一代学者持续不断的努力。1938年,日本学者林谦三翻译出《敦煌琵琶谱》25首乐曲,他的英文论文更是引发世界性轰动。还有英国人劳伦斯·毕铿,在剑桥大学建立了一个研究小组,七卷本《唐朝传来的音乐》(Music From Tang Court)引发全球关注。上个世纪80年代,中国也掀起了古谱研究的高潮,上海音乐学院多位学者的研究后来居上,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然而,赵维平心中充满紧迫感。中国古代音乐文化的复兴依然任重道远,但当年英国、日本最重要的古谱研究者目前基本都去世或退休了,有些后继乏人,首创“掣拍说”理论的中国学者陈应时也于2020年离世。赵维平希望,古谱数据库的建立和这场音乐会的上演能吸引更多年轻人的目光,号召更多后辈一起来继续对古谱的研究、翻译,并把这些研究成果搬上舞台,演给全世界的人听。

传统文化复兴,年轻人是关键。近年来,记者时常在传统文化演出现场发现,观众席里坐着身穿汉服的年轻人,他们盛装打扮,并非仅仅是到现场拍照打卡,而是真正热爱传统文化。他们会查阅资料做研究,不被市场上的一些噱头所蒙蔽,辨别出真正有观赏价值和传承价值的内容。

别小看“热爱”。劳伦斯·毕铿本是生物学家,正是因为上世纪40年代一次中国之行的触动,半路“转行”研究中国古代音乐,最终成就斐然。如今在中国,不少热爱传统文化的年轻人,因为相同的兴趣聚集在一起,研究切磋,积累日渐丰厚。比如记者曾采访过的“中国装束复原小组”,这个民间社团在过去十几年的时间里,依据考古研究复原了从先秦到明清的多套古代服饰,出版了《中国妆束》和《汉晋衣裳》等专著。

传统文化复兴,“破圈”只是开始,更要把“95后”“00后”年轻人对传统文化的热爱变成创造力,持续挖掘传统文化中的瑰宝,甘愿投入冷门“绝学”的研究,用他们的钻研和付出,让传统文化焕发新的生命力。

文/上观新闻记者 吴桐

编辑/崔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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