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种职业都有使其从业者引以为傲的地方。当建筑师看到某个城市的标志性建筑时，可能会自豪地说那是我设计的。面对着横跨在大江大河上的某座桥梁，就会有人轻描淡写地说一句：那是我们公司参与建造的。新闻记者有可能会得意于自己的采访报道被各大传媒广泛转载。影视演员会因为其塑造的某个经典角色而受到人们的关注。做法官的可能在同学聚会时，介绍他或她审理过的某一个重特大案件，并炫耀一下其判决已经成为最高法院的指导性案例。这样看来，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高光时刻吧。

不过，以现代社会的高度专业化和精细化而言，每个人所取得的成就的厉害程度，许多时候只有自己圈儿内的人了解。若使其成果获得圈儿外人的认可，则并非易事。就拿法学专家来说，那些被法学者们自己所珍视的科研成果，能否真的影响到代表着法律实务界的法官们，获得他们的认可并在审判实践中有所运用，是一件很让人怀疑的事情。

之所以有此想法，是受最近阅读的波斯纳的《各行其是——法学与司法》一书的启发。在中国的法律人圈儿里，理查德·艾伦·波斯纳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1981年由里根总统提名任命为美国联邦第七巡回区上诉法院法官之前，波斯纳任教于芝加哥大学法学院，在此期间，他就以其《法律的经济分析》，“给整个法律界带来了一场革命”。在担任上诉法院法官的三十多年时间里，他听审了口头辩论将近7000次，每年平均撰写80件以上上诉审判决意见，而且他的司法意见都是自己亲力亲为，从不用法官助理捉刀代笔。

波斯纳还一直担任美国芝加哥大学法学院的高级讲师，每年至少要上两门课，且每年都会有学术专著或论文发表。如此巨大的工作量让人惊叹和震撼，他是怎么安排和利用时间的？在美国有一个关于波斯纳的幽默广为流传，“谣言说，波斯纳每天晚上都睡觉”。因为对于常人来说，这是需要每天不吃不睡才有可能做到的吧。波斯纳的法官与学者的双重身份，使其既对法学者的教学研究有透彻的了解，又对法官撰写司法意见书时的状态了如指掌，由此而得出的法学者与法官“各行其是”的疏离拧巴的结论，也就具有较强的说服力。

波斯纳法官认为，在美国，法学界对于法院系统很重要，它与法院体制的运作有关，也影响着法院的运作。然而，按照波斯纳法官的观点，它们却没有达到它应当达到的重要程度，学界的影响已大不如从前。因为随着法学教授的日益专门化，其间接的后果是，“作为教师和学者的教授，提供给法官的有用信息和洞见都更少了。”无论是在教学还是在学术研究中，法学教授们未能完全承认和关注联邦司法中的种种欠缺。他们不愿意批评司法判决，回避批评时下的司法过程，他们也不关心律师和法官之间，或者法官之间的意见分歧，学者与法官之间越来越缺乏交流。当然，阻碍法学教授与法官交流的另外一个原因，还在于现代法学教授的背景和职业目标发生了改变。

随着法律经济学的出现和发展，与之并行的其他法学交叉学科也出现和发展了，如批判法学、法律哲学、女权法学、批判种族法学、法律社会学、法律与文学等，在此之后，学术性法律日益吸引了其他学科的一些人，包括经济学、哲学、心理学、历史、文学、种族或性别研究以及日渐增多的生物学、物理学、金融学和电子工程学等。这些转行到法学的学科人，对传统法学探求的问题和方法几乎没兴趣，对法律职业的从业认同也很羸弱，因此，他们很难向学生传递关于法律体制究竟如何运作的感受，也很难创作法官看得懂且有所受益的文献。这样一来，学者们的受众不再是律师和法官，而是“越来越想让其他学者为自家点赞”，他们的受众也只剩下学者，而没有了一般法律职业人士。

对于法官圈儿里公认的好的司法意见书，不仅大多数法学老师不认同，就连法学学生也会给出很低的评价。波斯纳举了一些美国历史上“伟大的司法写作者”的司法意见书，却未能打动学生们的心，因为这些意见书的简洁给学生们留下的印象是缺乏严谨、缺乏必要的技术词汇、缺乏上帝一般的客观、缺乏让人安心的引注密度、缺乏强迫症式的教义背诵——一句话，这些意见书看上去相当业余！

如果用波斯纳法官的分析来看待我们自己的法学者与法官之间的关系，相信“相看两相厌”也会是其中的图景之一，学者们批评法官是审判的机器，只会机械地完成各种审判任务；法官们认为学者们的研究空洞无物，即便是在研究实务的学科领域，也只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那么如何打破二者之间的藩篱，共同为我们的法治进程提供助力，也是摆在我们的法学者与法官之间共同的任务。

文/马建红（法学博士）

漫画/陈彬

编辑/王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