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丝剥茧中,探寻历史细密的针眼——读《金线》有感
北京青年周刊 2021-08-11 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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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英]卡西亚·圣克莱尔(Kassia St Clair)
译者: 马博

织物的卷轴形成了一个向四周无限延伸的平面,而人类从未停止渴望探索其边缘,像侦探抽丝剥茧找到历史细密的针眼。

断掉的线头,交错的布片,撕裂的补丁,脆弱的氧化的纤维。

太多的人曾存在于这个世界,他们的故事如同修修补补,一块旧一块新的衣服一样杂乱无章。即便是福尔摩斯这样的神探也难从这样纷繁复杂的线索中理出头绪,更别提他一个名不经传的小侦探了。

一个嫌疑人被逮住了,四周的声音他和他的族群曾犯下滔天恶行;侦探决定搜查他的随身衣物。

 被搜查者的领口露出一截虚荣的花边.

“先生,希腊语就像是衣服上的花边,每个人都尽可能地追求它。”

在尼古拉斯·希里亚著名的画作《鹈鹕肖像》中,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身上覆盖的花边如蛛网堆叠,在她的领口喷涌出满天星花,在坚硬的布料表面勾勒出叶脉,在金丝银线下隐藏这颗颗珠玉的奢华果实。这无疑是一件庄重华丽的裙子,女王被淹没在精致而坚硬的礼服中,只露出一张脸——她神情宁静,面无表情,仿佛带着某种苍白假面,被装点到极致。16-17世纪间从欧洲的上层社会到平民百姓都无比热衷于用花边打扮自己,对稀奇古怪的新样式追捧至极,毕竟这样做工精致昂贵的奢侈品用来彰显财富,品味和地位再好不过。

威尼斯厚重的巴洛克式花边,法国镂空出路易十四的太阳与向日葵的提花,充满荷兰自然花卉图案的弗兰德斯花边,它们膨胀到像南瓜一般大,沉重到像铁钳一般,扼住洋洋得意的被搜查者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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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搜查者的口袋里塞着两三个棉桃,一种人们不惜为之践踏同类的纤维作物。

“梳理和纺线的工作间里全是黑人。我现在都能听到那些纺车转动的声音:哼嗯嗯,哼嗯嗯。我还能听到奴隶们纺线时唱歌的声音。”

轧棉机发明7年后的1800年,美国南部每个种植园都有能力产出及加工远多于以前的棉花,于是更多人们穿上了粗糙的“黑人布”,在纺车前从凌晨四点一直工作到深夜十二点,在脸上肩上落下奴隶主鞭挞的伤疤。为了与更高阶层的人有所区别,黑人奴隶的服装通常是白色的平纹细布,阴沉,扎人而不贴身,在视觉上表明了黑人地位的低下,只有偶尔恰逢奴隶主心情好时才会被赏赐;因此缉捕逃跑黑奴的通缉令上往往会描述他们的穿着——毕竟这种粗糙统一的布料能轻易代表他们的奴隶身份。

但至少有人逃跑了,他们甚至还创造了自己的一套审美——如同彩虹中的每一种颜色,最浓的色彩彼此刺眼地结合在一起;尽管白人对他们的审美嗤之以鼻,但黑人们在购买、获得、渴求、重塑与设计这些属于自己的衣服时,或许真的能从窒息的重压中解脱一丝吧,就像瘦黄的蒲公英从无人注意的砖缝下钻出来。

没有人比被搜查者更清楚当年人们为棉花,这种植物中的黄金,的狂热竞争与偏执倾轧。

被搜查者的大衣底下透出一截二十世纪中期流行的合成纤维上衣,

“里面的每件东西似乎永远都在运作这,不停地翻搅、转动、上升、下降。我被噪声、难以忍受的酸性物质的刺激气味以及这整个场景的陌生感镇住了。”

20世纪人造纤维的种类与技术已经十分成熟,而车间则成为了无数生命溶解崩坏的脏器,为工厂主和商人的野心透支血液。这是一个关于剥削的故事。没有带面罩的工人每天面对的是开口的大桶纤维胶,他们的工作服受到酸液的腐蚀变得破烂不堪,胶状物质像沥青一样黏在伤口上直至露出灰白的骨头。纤维尘弥散在空气中,女性工人甚至可以自带卷发棒上班,工作结束后头发就会烫好,因为空气中存在大量的硫。人们失明,头痛欲裂,二硫化碳让人紧张易怒:“他们失控了,把头埋在枕头里泪流不止。”随后便是强烈的自杀冲动,喝下人造丝原料,用碎玻璃划开自己的手腕,或者跳下楼梯井。

被搜查者的人造纤维上衣曾浸满绝望的鲜血又立即风干,残留着大量被绑定在车间的沉默的悲泣。

“更好的物品,更好的生活......化学都帮您实现。”侦探想起来当年杜邦公司的广告宣传语,摇了摇头。

围观搜查现场的人们窃窃私语,断定这些人罪大恶极。

而侦探的搜查远远没有结束;他挥手示意人们安静下来,耐心仔细地观察进一步证据。

被搜查者的披风是来自古代维京的一块残破船帆。

“一件海的衣服——船帆!——借着绳子快速升旗;海上的木杆低吼着,风没有阻止那载浮载沉的筏子在海浪上前行的旅程。”

直到现在诗歌赞颂的都是船只和维京战士的浪漫故事,然而毛织面料的人是其胜利的基础。经过复杂的制帆工序,油脂弱化了各块网布间的差异,赭石粉末填充了羊毛纤维间的空隙,战舰的船帆变得和维京人自己一样坚韧耐久,在兜住了海风的撕扯,动力拉满。鼓起的风帆赋予了维京人的战舰以意气风发的勇猛,利刃出鞘般的凌厉,还有令人遐想的恣意野性,这一切都在他们战舰的名字中体现出来——“带桨战马”“海上火龙”“长毒蛇”诸如此类。

这确实是骁勇善战的舰队,这确实是一个好战的民族。他们对长船高出水面很多,因而不需要港口也可以在任何地方靠岸——他们大规模离开家乡洗劫欧洲大陆的教堂与修道院,当惯了航海家便当劫匪,当惯了劫匪便做商人。

被搜查者的披风来自遥远的过去一群目的不甚高尚的冒险家和野心家,他对此供认不讳;但他们确实乘着海风成为了后世流传的浪漫传奇。

 被搜查者披风内的因纽特外套上凝结着血、汗与理想。

“我们这些与狂风的利齿搏斗,与黑暗赛跑,要征服阿尔卑斯高山的人,在面对近在咫尺的胜利、面对人类即将取得的辉煌成就时,哪一个会选择退缩呢?”

19世纪末到20世纪20年代是探险家的英雄时代,他们几乎穿着简陋的自然纤维与羊毛衣服就向高山和极地发起了挑战,并在与大自然最终的决斗中丧生。他们穿了一层又一层的毛衣、衬衫和灯芯绒裤子,羊毛内衣被汗水浸透又遇冷凝结成冰挂在身上,最后全身困在冻得像铁棍一样硬的衣物牢笼中无法迈开脚步。血管开始收缩,服装的功效不足导致肢体末端形成冰晶——那里的皮肤看起来像是苍白的木头,青色的血液粘稠滞塞。紧紧依靠华达呢外衣的斯科特陷于咫尺天涯的悲剧,再也没有走出南极;超过200名登山者和夏尔巴人被珠峰收割了性命,如同骇人的雕塑冻结在后继登山者面前的路上,被强风撕扯开衣服,毛袜子的碎片卡在冻得如同大理石一样的肌肉之中。

穿着精良的继任者们在路过前辈的骸骨时是否会惊悚悲凉呢?但至少,理想与冒险的狂热让这些穿着改良防风服的人们成为了人类史无前例的开拓者。

开拓者从未在这一族群里销声匿迹,追求极致的学者、探索极限的勇者也是如此,他们织就了文明的古老的遗迹,现在向左右盛开分支的经纱与纬纱,以及向前路蔓延的金线。

至此,侦探的搜查基本结束。一条金色的线头被抽出,牵连着被搜查者层层叠叠的衣服,像鹅卵石掉入湖面的涟漪一圈圈向外蔓延,微弱的波动触及了那些最遥远的记忆。

被搜查者是个很奇怪的人,一层层的外套和裤子的下方竟然是更多的外套和裤子,稀奇古怪的,各种各样的织物。柔软的,坚硬的,褶皱的,平整的,无穷无尽,层层叠叠,杂乱而和谐地织在一起,交错拼贴——简直像《双城记》的开头一样矛盾而合理。

想必被搜查者的文明亦是如此,像圈套一般的克莱因瓶,顺着“外界”走却到了“内部”,顺着“内部”走却突然发现自己又到了“外界”,每一个点都能构成一个与其他截然不同又处处相关的平面。这里有绝望的热血,卑劣的伟大,虚伪的真诚与黑暗的光明。

侦探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位被搜查者,四周原本叫嚣着审判的声音也归于寂静。

“那么,请记住这里每一件衣服的故事,或者说你们自己的每一个故事吧。”这是侦探唯一能想到对被搜查者说的话。

文明的记忆往往是一团乱麻,该从何捡起线头呢?

文/张九曼

编辑/杨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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