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年的北京国际电影节上,我们可以在大银幕上看到侯麦的六七部电影,包括《绿光》《在慕德家的一夜》等。侯麦的电影很独特,它可以看作是某种电影倾向的代言人,代表了电影的某一方面的特质。我们经常会说,这部电影是侯麦式的,比如我们会说韩国导演洪尚秀是一位侯麦式的导演。
侯麦的电影基本都是拍摄爱情和人际交往,电影中的台词、对话十分密集。这就让他的电影显得十分“不电影”。这种说法来自于一种独特的划分,在某些时候我们的确会将这种摄影和画面普通,而更依赖于对话推动剧情的电影看作是文学化或者戏剧化的、非电影的。当然,今天的我们在完熟的电影环境下,也许觉得这一点其实早已经不成为问题了。
电影《绿光》剧照
上面说到戏剧化,其实也是一个需要辨析的概念。戏剧化或者戏剧性这个概念的运用有时候是混乱的,因为另外一个方面,我们一般会说侯麦的电影是反戏剧的,因为从戏剧的希腊词根来讲,其核心要义是行动性,侯麦电影中的人物多沉思而少行动,这几乎是公认的了。因此这里要做一个说明,当我们说戏剧化的时候,有时候指话多(话剧和其他剧种喜欢用对白、话语来交代故事的特点),有时候指行动性强,这要看其语境,因为这概念还包含其他多种内涵。
但是无论如何,侯麦电影的确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种类,他将电影中心理轨迹的呈现做了最大程度的拓展,甚至可以说是空前的。我们知道法国左岸派导演喜欢内心描写,他们的叙事语言雕琢细腻,十分讲究,可以说是有益的探索,但都没有形成侯麦这样的自然而然却又表意准确有效,可以呈现心理深度的叙事风格。
此番在大影院看侯麦,是在国内疫情缓解的时候,在大家与电影院疏远很久之后。笔者在北影节上看了《骇客帝国》三部曲,与此同时,《八佰》也在电影院开始上映,观众(包括我自己)顿时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观影心理。疫情期间大家在家中看电影,导致了电影感的欠缺,重返影院后,看到了特效和大量资金堆出来的视觉奇观,顿觉得“这才是电影”。
很多电影人对于《八佰》的观后感中,说的最多的是“这才是电影”这句话,他们如同久别重逢般,更加辨认出电影的重要特质,过足了眼瘾,重温电影的视觉震撼及其营造心理力量的巨大潜力。但此刻在电影院里的侯麦,可能就成为这种极度的视觉体验下的另一个极端。
不同电影风格有不同的接受心理,我们可以享受侯麦所给予的宁静而温暖的片刻,倒没必要一定去比较。侯麦电影的电影性似乎也不需要去证明。虽然他的电影中人物的心理动机呈现,的确更加依赖于语言,他的电影的视听风格,也显得普通的很,它们没有极度的风格化——不过侯麦的影片视觉上由于统一性很强,所以在这方面也并非完全没有辨识度。有研究者认为侯麦的影片在视听上还是遵循了法国新浪潮运动的电影化原则:注重自然光、自然环境的使用、场面调度极度写实、长镜头等等。当然研究者更加愿意强调的是他的小规模的摄制组以及16厘米的摄影器材,这种简洁和便利的生产方式对于他的美学的形成很有帮助。
埃里克·侯麦
我们看侯麦的电影镜头,也能够很自然地感觉到,他的摄影的机位和角度,都是普通人日常生活中的感官角度,是最为普通的视点。他使用长镜头,但是没有在镜头内部做繁琐的调度。长镜头并非一定是朴素的电影方式,比如你看看电影史早期的沟口健二或者约瑟夫•罗西的长镜头调度,内部复杂的很。侯麦用这种简洁的镜头运动和视听语法讲述人间的故事。
但并不是说他的视觉表意性很差,当然不是这样的。我刚刚重看了他的《冬天的故事》(1992),菲利西和查理海滩浪漫之后,彼此失联,菲利西生下了查理的孩子,一个人抚养她。这个过程中,她有了新的爱人,但由于对查理的爱不减,所以她一直为查理在内心留着位置,并和新的爱人坦白。有一次,当她下决心和她交往已久的马桑成立一个家庭的时候,她去了马桑的理发店和住所,但第二天她就十分坚决地要离开这里。电影是如何呈现她的心理活动的?我觉得她对查理的爱当然是一个内在心理动因,但影片对于马桑工作和生活的居住空间和日常生活质感的描绘,让作为观众的我感觉到离开的合理性。客厅的壁纸、卧室的结构、房间内部的光线、以及工作环境的声音、整体令人压抑的封闭性……离开这里,是电影各个部门一起制造的修辞的结果。
电影《冬日的故事》剧照
既然提到了《冬天的故事》,我就多说几句。这部影片算是侯麦电影中情节设定比较离奇的一部,两个相爱的人失散多年,多年后在巴黎的公交车上重逢,它制造了一个情节剧式的东西,这在其他侯麦作品中少见。
但这部影片里对于女性的态度是典型侯麦式的。菲利西在思念查理的时候,同时和两个男性周旋,但是电影并没有对于菲利西的负面评价。擅长描绘多边恋爱关系的侯麦,对于男性往往有调侃,对女性则宽容的多。《冬天的故事》营造了一段动人的感情,菲利西内心世界的坚守——对于查理的毫不掩饰的热爱和持久的怀念,让她终于获得了破镜重圆的机会,这个相逢纯粹是偶然,但带来了激动人心的效果。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其实也是典型的侯麦电影程式。一个心有所属的人后来遇到新的让他(她)心动的对象,但几番折腾后感情回归,和最初的爱人结合。电影看起来表达情爱十分开放,但最后往往都收束在一个合乎道德的关系模式中,而据说这也和侯麦的天主教背景有关。
当然,要谈侯麦的电影,《冬天的故事》也许并非最好的案例,虽然这部电影在豆瓣上打分偏高。我个人特别推荐的是侯麦的《绿光》(1986)、《克拉之膝》(1970)、《在慕德家的一夜》(1969)以及《夏天的故事》(1996)、《午后之爱》(1972)这几部,当然我并没有看完侯麦作品的全部。
侯麦电影擅长人物心理刻画,而人物的困境多是内在化的,因此这呈现出来很难。当年侯麦在做《电影手册》主编的时候,新浪潮诸位闯将对于他的“不革命性”进行讨伐,但在今天,我们若从电影艺术史的角度来看,侯麦的电影是具有相当大的开创性和革命性的,因为他将公认的不适合电影化或者呈现在银幕上的事物呈现了出来,开创了一种新电影样板。
文/王小鲁
来源:中国电影资料馆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