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一个支教老师跟一片草原、一群孩子的约定
北京青年报 2020-06-15 10:00

刘成瑞现在心目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建成一个“约定馆”。这里将成为他和一群孩子之间,一场要延续一生的约定的“栖身之地”。

2006年,支教老师刘成瑞和青海海北刚察县完全小学的182名小学生定下十年为周期延续一生的约定。刘老师与下一个十年能够见面的孩子留影、留发、定约。十年之后,刘成瑞已北漂京城,成为独立艺术家。

2016年,是第一个十年的约定时间,刘成瑞当时从北京出发,先赴山东,再到青海、四川,一路上找到了一多半曾经定约的学生。当年的“小豆包”都已长大成人,有着各自的经历,甚至有人已经离世。

这次寻找过程的影像被拍成一部艺术电影《十年》。2018三亚国际音乐节期间,主办方选取了刘成瑞的十年计划,将三亚海边散落的182棵树移成一片树林,为之命名“约定成林”,并播放了这部讲述十年约定的影片。

《十年》改变了很多孩子,他们在生活中更加信守承诺,看重自我成长。刘成瑞和学生们约定,以后每一个十年都会相聚。以此往复,至自己的生命结束。

北漂前,先要过两年草原生活

刘成瑞出生在青海,大学考进青海师大油画专业。大学期间就办过画展、出过诗集的他,在学校小有名气。毕业时,身边同学有的考研,有的直接工作,刘成瑞则决定去北京从事艺术创作。但在去北京之前,他要先去草原当两年志愿者,以弥补自己在草原没有生活过的缺憾,“也想让自己的北漂更有点仪式感”。

因为成绩优秀,刘成瑞被顺利分到青海刚察县支教,教一年级至四年级的美术,他所在的完全小学,是县里学生最多的小学。

起初由于人手不够,刘成瑞被抽调去下乡,参与人口普查。深入藏区那段“白天统计人口,晚上吃肉喝酒”的生活,带给他一种“超现实”感。“虽然很多小孩穿得特别脏,但特别精神,特别有礼貌,只要一个成年人或者一个像老师一样的人走过去,他们会马上站起来喊老师好,很热情、很大声地喊。”那里的一切,都让刘成瑞觉得刺激,“地貌、人文、宗教、历史都完全不一样”。

出乎意料的是,那里的经济条件倒并不像想象的那么艰苦,“家家都有洗衣机、冰箱,住在很暖和的房子里。牧区的藏民家里有很多牛,他们不但有钱买电器,生活得也不错。”

刘成瑞支教的完全小学在青海湖边上。下乡结束回到学校,他被安排住在门房。“窗户很大还没有窗帘,不得不每天很早起床,要不学生来的时候我还躺在床上,特别不好。”

他教的学生一半以上是藏族,也有蒙古族、回族学生。有藏族血统的刘成瑞懂得一些当地孩子的生活习惯,也有一套自己独特的教学方法,跟那些孩子有很好的感情。他是整个县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专职美术老师。在他之前,都是数学老师兼任美术课。

刘成瑞记录学生情况的字迹

十年之约,要一直约下去

2006年,即将离开刚察县的刘成瑞,想用一个仪式化的方式纪念这段志愿生涯,纪念自己人生的起点。“更重要的是,对草原、对孩子们都有感情了,特别想跟那块土地产生持续的联系。”

思来想去,刘成瑞想到和学生做一个约定:“每十年见一面,合张影,每人收集一根头发,像档案一样保存。”他觉得每一个十年对学生来说,也是一个成长阶段,“头发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我帮他们保存,算是对他们成长的一种见证吧。”为什么定十年?他的考虑很简单,“当时(2006年)他们一、二年级,等到2016年,正好高二、高三,那时大部分孩子还不会结束学业走进社会,都在县城里,应该相对好找。”

就这样,一个支教老师跟一个草原、一群孩子立下了这个约定——老师每十年会回来找孩子们,不管时事变迁,能找到几个算几个,刘成瑞决定要用一生去履行这件事。

刚离开刚察县后一段时间,刘成瑞曾经常回去看望孩子们。他想让学生们感受到这个约定不是说说而已,“自己也是这个约定的主人。”

2009年,刘成瑞想到孩子们小学快毕业了,就专程回去看他们。2012年、2013年,他分别回去两次,那时候孩子们已经升入初中,很多乡的学生都到县城来上学,当年的学生几乎全被重新编班入学。即便如此,一个班里也肯定有几个是参与约定的孩子,联络起来还算顺利,约定也得到巩固。

那些稚嫩的笔触,至今不会忘记

有意思的是,升初中后有的孩子结交了新朋友,听说这个约定之后也想加入。刘成瑞欣然应允,他觉得这个约定就是一个开阔的情感,需要用契约和时间来浇筑。就像人们平时聊天时若说起是同一个学校毕业的,就会产生共同的情感纽带。他很开心,新加入的孩子们也会有一种是“自己人”的心理暗示,而融入到约定的故事中。

可是越往后,约见就越不简单。本来学生们至少80%应该在县城上高中,找起来相对容易。没想到后来那里没有高中了,学生们都跑到海北州、西宁市和其他县城去上学,“非常分散,联系方式什么的都变了。”

第一个十年——2016年如约而至,那也是刘成瑞最辛苦的一年,“那一年我回去了七八次,从北京开车到青海,就是为了找他们。”那段时间他觉得世界真的是在飞速变化,“到处找自己的学生,跑得比较累。”最终结果令人欣慰,他找到的学生超过一百人,达到最初约定的2/3,实在无法找到的,有的出了国、有的则完全失去了联系。

在刘成瑞看来,十年约定不论对自己还是对学生,都像一件礼物,让人充满期待。最初的约定仪式上,老师和孩子们一一拉钩,他们有的兴奋,有的羞涩。孩子们在照片背面写名字的情景一直印在刘成瑞的脑海里,“他们那时刚学会写字,那些稚嫩的笔触,我至今不会忘记。”

融入一个约定,开启一段故事

刘成瑞说,“这个十年约定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他觉得最重要的收获是,开启了一段故事,使自己有机会靠近完整的时间和空间,“以成为更好的人”。

不一样的时间跟空间结构,是藏区的支教生活赐给刘成瑞的珍贵体验。闭上眼睛就仿佛回到那些时光,他喜欢把目光投到四周,那些奇特的地貌景观让他倍感新鲜,有时会看到草原上隆起来一个个特别圆、特别大的土包,“它可能就是个古墓,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意象开阔。”时间也是自由的,“比如说在北京,今天我们约好的两点见面,就是两点见。然而在藏区的话,我要说下午去找你,可以两三点去,四五点去也没问题。因为那里的整体节奏比较慢,时间很绵长,空间很完整,有的人一生只待在那一个地方。”

第一个十年约定见面后,刘成瑞觉得大部分孩子看起来没有小时候在草原上那样快乐自在,有的孩子甚至有些忧郁。除去那些在大学读书的学生,他试图把一些不读书又比较迷茫的孩子拉进自己的项目。他曾经给一个学生买了台电脑,一起来完成一些工作,“我会给他们点工资或劳务费,让他们接触到一些新的东西。”他想让学生创造价值,更加融入这个约定,“不至于无所事事地在街头晃来晃去。”

说到做到,是一件美好的事

顾雪雯是刘成瑞实现第一个十年之约时,在第一站山东威海找到的学生。之前的十年间,她和老师的联系没有间断过。她能明显感觉到“老师通过各种方式找同学”,当年在山东就一起找到三名同学。

顾雪雯感受最深的是:“作为一个小孩子,第一次被一个大人很重视地做了一个约定。”她还记得刘老师教他们画的那些小屋子、小动物,也会把当时学的画“一直放在一个画板里保留着”。

顾雪雯翻出约定时拍的照片和老师的一封信,指着偷笑说,“老师还把我的名字写错了一个字。”后来她和几个同学考高中到外地读书,刘成瑞专程到威海约他们一起见面、吃饭。“老师会在手帐上记一些大家说的话,还有每个人的变化等等。”发生在同学身上的变化也让她感慨,“当年的小朋友,每个人走的路几乎都不同。”

2016年高二的那个暑假令她特别难忘,“那个夏天见了很多同学。”照片上,蓝天白云下,当年的五个小娃娃,长成了大姑娘小伙子。她说自己有些恍惚,“这十年过得真快!小时候觉得约定的2016年怎么也等不到,特别远。那年夏天,突然发现,啊,就是今年了。小时候就觉得老师是个大人,现在觉得又像老师又像朋友。”

如今在上海读大学的顾雪雯说,跟老师的几次见面,她都会跟妈妈分享,“妈妈觉得老师能说到做到,是挺美好的一件事。”她还跟一些要好的同学分享过十年约定的事,“她们都觉得很美好,都挺羡慕的。”

受到刘老师美术方面的影响,顾雪雯现在对动漫很感兴趣。因为十年之约看到老师所做的一些记录,她也越来越关注自身的变化,去年还特意买了一个本子专做记录,“算是和自己的约定,里面会有每日问题、每日回答。”买这个本子的时候,她打定主意:看看五年的时间里自己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有点难受,但也有一点开心

阿诺巴扎还记得当年的刘老师是长头发,“还是卷发”。他回忆小时候自己拿着气球和老师拍照,“写上自己的名字、年龄,然后还拔了几根头发。”小学毕业之后,阿诺巴扎和同学很长时间都失去联系,却被老师找到并得以再见儿时伙伴。

同学们走的路都不太一样,有人在上学,有人已经开始工作,他觉得“心里有时有点难受,但也有一点开心”。难过的是十年未见,像变成了陌生人;开心的是久别重逢,还能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当年在班里个子最小的阿诺巴扎,现在比同学们“都稍微高了那么一点点”,他更开心的是,“十年后的这次见面,老师同样也拍照、拔头发,留作纪念”,时间像被复刻了一遍。之前他用QQ联系老师,现在用微信,偶尔会打打电话。“小时候特别顽皮,中学时候也爱调皮”的阿诺巴扎很庆幸,到了大学就变得“很乖,不再那么调皮了”,现在的他已经步入社会,自我感觉还比较成熟,这让他信心十足。

老师的影响一生难忘

吾迈热是为数不多的后来才主动联系到刘成瑞的学生。当年教美术的老师给他留下深刻印象:长发,老是穿一件风衣,一双长靴子。他清楚地记得,老师要走的时候,和两个年级总共182个学生分别拍了照片,每个班都有单独的合影。刘老师让每个人都在照片后面写了“不忘记约定”的五个字。

中途因为转学,吾迈热一度跟老师断了联系。直到2010年他翻到装有儿时跟刘老师合影的相册,看到背面歪歪扭扭的几个字特受触动,立刻尝试联系老师,才又续上了缘。

2016年吾迈热和老师第一次在青海西宁重逢,让他激动不已。2017年吾迈热到北京参加腾讯公司举办的css安全大会,这是他第一次来北京,能去“祖国的心脏”,内心相当激动,“刚下火车,差点在火车站就迷路”的他,好不容易坐上了地铁,“老师那天到物资学院地铁站门口等着我,我提了一箱家乡的水果,二十多斤,手都勒红了。”那次,一连三天他都住在刘老师家里,在异乡也感受得到家的气息,让他感到特别温暖。

这种亦师亦友的情谊,让吾迈热倍觉珍惜,他一一细数,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第一次去三亚(协助刘成瑞完成“约定成林”项目)……很多第一次都是刘老师带给他的。他直言“刘老师对我的影响,一生难忘”。

心愿,建成一个约定馆

对于今后人生里的每一个十年约定,越来越多的同学都像顾雪雯、阿诺巴扎一样充满信心。吾迈热更热切,他想要和刘老师再定个两人的约定:一年见一次。他说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努力学习、成长、赚钱,然后和老师一起完成十年约定,包括在青海建一个十年约定馆的心愿。

2006年首次约定时的刘成瑞和学生

这个心愿来自刘成瑞,下一次约定是2026年,他想学生们都30岁左右了,该成家立业了,再挨个去找也不合适。“我想有一个空间是属于这个故事的,能承载故事的现实,也能延展约定的想象。学生们可以来这里保存自己的信息,也可以相约见面,个别约定中的孩子还可以在里面工作。”

刘成瑞给自己定下小目标:2026年(第二个十年之约的时间)达成这个既是实体空间,也是一种象征的约定馆,“它可能是一个图书馆,可能是一个青年旅社,也可能是一个美术馆,反正不管是大故事,还是小故事,就是想完成这个故事。”

供图/刘成瑞 顾雪雯 吾迈热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李喆
编辑/雷若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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