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 一生一件事 有梦自年轻
北京青年报 2020-01-03 09:00

1bt13_b.jpg刘胜利和自己的作品

因为一个来得并不算早的梦想,中国后来有了一位在瓷板上用高温色釉绘画的大师,他身后留下的几百块高温色釉瓷板画作品,矗立起了一座艺术和技术的高峰。

“我要去弄陶瓷了”

王志文应该没有想到,1996年播出的电视剧《东边日出西边雨》中,一组自己扮演的剧中人,因亲手做的陶瓷作品被烧坏,将其摔得粉碎的镜头,竟然影响了一个人的后半生。早已过了不惑之年的他,做出了一个周围人无不认为异想天开的决定——我要去做陶瓷了。

也正因为这样一个来得并不算早的梦想,中国后来有了一位在瓷板上用高温色釉绘画的大师,他身后留下的几百块高温色釉瓷板画作品,矗立起了一座艺术和技术的高峰。

刘胜利,1950年出生。和他那代人一样,当过兵做过工,进过机关下过海。在广州空军当兵时,他是文艺骨干,爱画画儿,还在业余演出队里拉大提琴。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在国家机关给某位领导当秘书的他,尽管有着不错的上升前景,最终还是选择了“自己想要的活法”下了海。他曾去过当时炙手可热的四通公司,最终决定自己干点什么。

刘胜利和当时下海的北京人差不多,开过歌厅、弄过餐馆……还曾因别人停他经营场所的电把管事儿的打了,大年初一还关在派出所里。最后,他们经营的旅社,开始稳定地赚钱。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把旅店交给了家里人,自己要去弄陶瓷了。

一开始刘胜利是学着做各种陶瓷器型。在北京,一个外行人干起来困难重重。陶土、釉料、窑炉等等都要从景德镇购进。他还通过女儿同学的同学,找了位当时中央工艺美院陶瓷系的学生当老师。最初的工作室设在现在的朝阳公园,随着城市建设和环保的要求,刘胜利的工作室一搬再搬,每一次都要大大地折腾一番。最终,刘胜利跑到了怀柔的一个小山村里。

刘胜利做的陶瓷器型不拘一格,甚至有些古灵精怪。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开始对高温釉料有了接触,这对他后来的作品帮助很大。在一次小型陶瓷展览上,刘胜利结识了中国陶瓷界颇有名望的张守智老师和他的爱人吕晓庄,两位老师都在当时的中央工艺美院陶瓷系任教,其中吕老师又是专门研究釉料教学的。刘胜利将自己遇到的种种问题向两位老师请教,两位老师也很喜欢刘胜利的作品,他们和刘胜利的友谊一直延续了下来。他们感受到了刘胜利的真诚与执着。

1bt12_b.jpg刘胜利在创作中

59岁,开始“景漂”生活

依笔者之见,刘胜利人生真正的转折应该是2009年,那一年他59岁。刘胜利在北京画院看到了台湾陶瓷界的前辈孙超的瓷板画作品,作品用了一种结晶釉的工艺,使作品光彩夺目,熠熠生辉。刘胜利对同去的人说,我回去要攻色釉瓷板画,而且我要比他做得更好。

高温色釉瓷板画,不接触的人往往弄不清它的概念。温度对于陶瓷而言是极其重要的因素,陶与瓷一个重要的区别就是烧成温度,陶多为1000℃以下,瓷则要烧到1300℃以上。

瓷板画也可分两大类,通俗说,一种是画在瓷板上的,一种是画在泥坯上的。我们最多见的是用不耐高温的化学颜料画在已经烧好的瓷板上,再经低温烧制将颜色固定在瓷板上。高温色釉画则是直接在泥坯上用高温釉料作画,然后烧到1300℃以上,同时成瓷成画。而最重要的是,用低温颜料作画,和其他绘画相似,颜色效果是直接看得到的,烧制后基本没有变化;而高温色釉画则是“入窑一色,出窑万彩”。高温色釉是在釉料中加入不同金属氧化物的着色剂,原始材料是各种各样的灰色粉末。高温色釉作品在烧制前,外行人在板面上只是看到灰蒙蒙的一片,而在高温下,这些色釉便会融化,蒸腾流淌,发生各种各样的窑变。作品出窑时,已是色彩斑斓,气象万千。当然,高温色釉作品制作的难度会更大,成功率也更低。

刘胜利要做的就是这件事。他再次跟家里要钱,这需要更多的投入。刘胜利花了一万多块钱从景德镇买了一批速烧过的瓷板坯料,没想到到北京时坯板几乎全部碎掉。刘胜利决定离开北京,到景德镇去。

景德镇是一块神奇的土地,千年瓷都,窑火不熄。在这里,似乎没有“失业问题”,你只要愿意,家家户户都可以变成前店后场的作坊。旅游者可以随时坐下来,在瓷板或瓷瓶上作画写字,刚写好,就会有人过来为你提供烧制和邮寄一条龙服务。

在景德镇有一个特殊的人群,人们叫他们为“景漂”,他们不是画两个瓶子就走的人,他们来景德镇之前,大多已是艺术家,他们常住景德镇的目的只有一个:在这块最适合陶瓷艺术创作的地方,实现自己的艺术梦想。

在人们退休的年龄,刘胜利开始了“景漂”的生活。在景德镇租下房子、购买材料、定制窑炉、装修展室……

高温釉料历来多用于陶瓷器皿的表面装饰和保护,近些年才开始被用来创作瓷板画。刘胜利对釉料似乎情有独钟。他完全自己调配釉料,一遍遍地试烧效果。他的学生谭冬梅经常看见他拿着一块试烧的瓷板,一看就是半个钟头。每次作品出窑,他都会翻来覆去地看,对照此前的设计与构思,看看实现了多少。当然,他也会记住“意外的惊喜”。

在谭冬梅眼里,刘老师是个极其追求完美的人,也许正因为此,自己才会经常被刘老师骂哭。哭不哭在刘胜利眼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明白没明白错在哪里,下次决不能再错。

刘胜利自己也是不会放过一个细节,他知道,无论在配料、绘制还是烧制过程中,任何一个细小的疏忽,都有可能烧出一堆废品。

高温色釉作品往往是“遗憾的艺术”。有时刘胜利会选择一些“难以割舍”的进行“二度创作”——复烧。他认真构思后,会打磨掉一些地方,重新施釉作画。这其实也是一种艰难的选择,复烧后,也许带来惊喜,也许带来幻灭。

142178.jpg刘胜利作品

376532.jpg刘胜利作品

“我快干不动了,得抓紧时间”

笔者与刘胜利相识于2015年夏。当时作为“景德镇文化特约推广单位”北京天坛艺术馆的代表,笔者带着一个组在景德镇进行考察,准备策划在北京搞一个“首届高温色釉瓷板画展”。

我们找到了当时能找到的景德镇最优秀的做高温色釉作品的画家。我们之所以对这些画家和他们的作品感兴趣,是因为我们认为高温色釉瓷板画放在一个历史发展过程中看,有着更特殊的意义。

景德镇长期以来的瓷板画,基本上是在已经烧好的瓷板上用低温颜料作画,模仿国画或油画等画种的绘画效果。这种瓷板画从艺术角度,并不被美术界所认可,不承认这是一种独立的画种。而年轻的高温色釉瓷板画,则有可能以它独有的材料、独有的绘画技艺和独有的艺术效果,成为一种独立的画种。而这一画种又将极具中国特色。

不过,即使在景德镇,真正拿得出好的高温色釉艺术作品的人也是凤毛麟角。

有人向我们推荐了刘胜利。

刘胜利的工作室在建国瓷厂内,上下两层,挂满了他创作的高温色釉瓷板画。他的作品大气磅礴,令人震撼。他的作品尺幅一般都比较大,蓝紫色调居多,画面多为宇宙空间和自然景象,釉料生成效果变化多端,却有独到之处。不过遗憾的是,对于好的高温色釉作品,文字和图片都是苍白的,只有直面它的时候,才会感受深切。

而刘胜利真正的“工作室”在一个平房院子里。室内有一个巨大的窑炉,热气扑面。一排排木板搭建的台子上,铺满了未画或画好的泥坯。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装釉料的桶和瓶子,走进去鞋子上会沾满浮土。刘胜利光着膀子光着头,吹着笨重的电扇,在调各种釉料或用笔和刷子作画。

他的助手谭冬梅告诉我,这还不是最累的时候。由于两个男助手先后离去,每到装窑和出窑的日子,她和刘老师都会累得筋疲力竭。他们每周会工作六天甚至七天,刘胜利回京休假的二十多天里,她经常会去医院“拜访”。

和“北京爷们儿”喜欢“北京瘫”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刘胜利在景德镇当起了拼命三郎。他跟我说:“我快干不动了,得抓紧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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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景德镇其他优秀的高温色釉艺术家比,刘胜利有一个特点十分突出,即他是从配料、绘制到烧制,全程由自己把控和操作完成的。他在每一个环节探索材料的特性,调动陶瓷的本体语言,寻找最佳艺术效果。

在一次刘胜利作品展览上,笔者曾与张守智和吕晓庄老师聊天,他们讲到刘胜利对釉料研究下的功夫很大,从作品可以看出,用得非常好,烧出的颜色也格外漂亮。一位景德镇做高温色釉的画工也跟我说,刘胜利的作品跟其他人有所不同。他的釉料用得大胆,有的地方用得很厚,并会加入结晶物质,形成各种特殊效果。有的地方晶莹剔透,有的地方色泽透亮,有的地方粗糙拙朴。而这些都使烧制更难,很容易烧残烧裂,必须对烧制环节有非常好的把控能力。

笔者曾注意到,刘胜利的作品大多都没有起名字。和他聊起这是为什么,他说,其实他心里是有个想法的,或者是有个名字的。但他希望看到作品的人,都有更多想象的空间,不要一下被他的名字束缚住。如果有人购买了他的画儿,他非常希望购买者自己起一个名字。他也喜欢把他的作品发给朋友,让他们起个名字,看看和自己心里想的是否接近。

刘胜利被评为中国陶瓷艺术大师,他的作品在一些展览上相继获奖。

对于作品是否获奖,刘胜利是“既在乎又不在乎”。谭冬梅说,刘胜利的内心很强大,他会埋着头按自己的想法做下去,他不会太在意别人的说法。不过一些重要的展览或评比他也会让助手送选,他希望看到一种客观的评价。

2018年12月,刘胜利在北京主办了大型的作品展。熟悉他的人会感到,他的作品更加炉火纯青,可以想见的是他所付出的辛劳。谭冬梅说,他们最紧张的那段,都是一个星期就烧一窑。

展览后笔者与刘胜利有过一次深聊,共同探讨的是如何吸收当代艺术的理念,让高温色釉瓷板画具有世界语言。

刘胜利说,其实他有好多想法,还没来得及去做。这实在让人期待。

764388.jpg刘胜利和自己的作品

“不干这一行我会死得更早”

2019年3月,刘胜利在北京被确诊为神经内分泌癌。

医生向家属询问了他的职业,说也许和过度劳累与大量吸入粉尘有关。刘胜利则对家属说:“我觉得不干这一行我会死得更早”。

他遥控了景德镇工作室的搬迁。谭冬梅说,新的工作室房间更大、设备更好,而且被她们收拾得整齐干净,就等着刘老师回来。

家里人给刘胜利安排了出国旅游,可是出了国他只是呆在宾馆,心里依然盘算着景德镇的事。

他做了手术和化疗。他从来没有准备离开这个世界,他没有嘱托任何身后之事,一直在说的一句话就是“过几天我好点儿了就去景德镇”。

第八次化疗之后,刘胜利在微信朋友圈慨叹:“太闲的人生其实是一种灾难……废掉一个人最快的方式就是让他闲下来。生活中最沉重的负担不是工作,而是无聊。”

11月中旬,刘胜利已经不能站立。但当他听说济南有一个不错的展览,硬是让爱人郑曹霞推着轮椅坐火车去了济南。也许他脑子里还在想着自己作品的创新。

12月14日上午,刘胜利辞世,享年69岁。临去世前高烧昏迷,医生告诉家属,昏迷中他说的胡话是“给我订10点(去景德镇)的火车票”。

2019年12月16日清晨,人们冒着漫天大雪,赶到八宝山送别这位陶瓷艺术大师。

人们评价:刘胜利将他后半生融化在高温色釉艺术事业里,他独有的创造一定会在中国高温色釉艺术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人们痛惜:他每一年都会带来惊喜,如果再给刘胜利五年时间……

远在景德镇的朋友们也以各种方式表示了哀悼。一位朋友发来一条微信:

“每当我仰望星空、俯瞰大海,我就会想起他的悠蓝之色。它是一种语言,更是一种生命哲学。从蓝色中我看到了人的渺小,从蓝色中我听到了生命的跃动,从蓝色中我嗅到了天堂的幽香……”

郑曹霞做了一个决定:在景德镇的刘胜利工作室继续办下去,她相信这是老伴儿的意愿。

她说,尽管这些年往里投的钱有200万,但她从刘胜利身上,看到了这件事的价值。

文/何平平

图/谭冬梅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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