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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读|移动云朵的人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11-08 10:00

他们说让我暂时性失忆的那场事故,其实就是我继承的遗产。既无片瓦,亦无寸土,更无只字,唯余数周的遗忘。

我妈也有过暂时性失忆,只是她当年八岁,而我二十三岁。她掉入了一口枯井,而我则骑着单车撞上了敞开的车门。她在哥伦比亚奥卡尼亚地表之下三十英尺的黑暗之中差点流血而亡,而我则安然无恙,起身离去,于芝加哥冬日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四处徜徉。

她有八个月之久不知自己是谁,而我则有八个星期不记得自己是谁。

他们说遗忘症犹如一扇门,让我们拥有了本该拥有的天赋,只是我妈的父亲,也就是我外公,忘了传承给我们。

外公是个巫医。他的天赋就是教导我们如何同死人说话、预知未来、治病救人、呼云唤日。我们是棕色人种,梅斯蒂索人。欧洲男人抵达大陆,强暴土著女人,那就是我们的起源:既非土著,亦非西班牙人,而是一道伤口。我们把这种天赋叫作秘密。在桑坦德山区,秘密由父传子,子又传子,子再传子。但外公说,他的儿子没一个有种,能成为真正的巫医,唯有我妈可以承受这种天赋。她意志坚定,天不怕地不怕,在外公眼里我妈比男人还男人,他喜欢把我妈叫作山里的兽。但我妈是个女人,这种事情是万万要不得的。据说一个女人要是掌握了秘密,倒霉事就会接踵而至。

可是,那年我妈才八岁,刚掉入过井里,还在养伤。等她记忆一恢复,事情也就这么成了。她虽意识不清,却重掌了见鬼魂听阴声的能力。

家里人说我妈能掌握秘密是命——既然外公教不了她,那秘密就直接找上门来了。

四十多年后,我出了事故,丢失了记忆,家里人都很兴奋。姨妈们边喝酒边唠嗑,喜气洋洋:“又来啦!蛇咬尾巴啦!”

然后,他们就眼巴巴地瞅着,看这秘密究竟会如何在我身上显现出来。这是一个发生在西班牙语语境下的故事,我妈和姨妈们都用 vos称呼彼此,vos 即古称“汝”,但她们用 tú来称呼我,tú意为“你”,休闲随意,温柔亲切。她们用的是奥卡尼亚的讲话方式,我的先辈就来自那里,那儿的语言听起来就像殖民时期的化石。用西语来讲的话,我们的故事先徐后疾,讲的时候还会一直咯咯地笑。

我们娘俩犹如彼此的传声筒,想想都觉得可怕,所以我们一般不会去讨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遗忘症。但这事就像挠痒痒,不挠不行,可一挠就破,一挠就烫。而越是这样,就越想去反复试探。

姨妈们要我说说,活着却没有记忆究竟是什么滋味。我设法告诉她们这种生活极具超现实感,像是在看电影。姨妈们冲我翻白眼(不过她们彼此之间也是如此),好像我就是一档糟糕的电视节目,她们边看边评论,毫无顾虑。“这小妮子不知道在说啥,是不?”她们真正想知道的是我做了什么样的梦。

对我们娘俩来说,遗忘症发作的时候,只要醒着,全是困扰,而我们的梦却已触礁搁浅。我妈的梦有先后顺序,她在梦里是个鬼魂。我在梦里没有身子,当我这么大声地告诉姨妈们的时候,这才意识到:我也认为自己是个鬼魂。

西语里针对亡者行走有个词,叫作 desandar,行走之不能,越走越无力,直至行走本身不复可行。认为鬼魂有特殊的行走方式,是我们从入侵大陆的定居者身上传承而来的观念,而我们内在固有的则是“间隙感”这个概念,认为我们恰好处于真实和非真实之间,而真实和非真实又时常合而为一,彼此相同。因此,对我们而言,生者也会以鬼魂的步态行走。

我父母都是桑坦德的土著人,当地的土著人都会梦见次日即将猎获的野兽。晨曦初现,他们便会动身前往,寻觅梦中所见。梦,于我们而言实属重要。

我们娘俩的遗忘症相隔四十三年,我们都梦见了驱逐。

我妈是村里的鬼。她困居于村内,村民所讲的语言,她虽不懂,却能理解。村民们膜拜她的尸体——她的尸身未曾腐烂,芬芳馥郁,堪称奇迹。

我时常出没于海平线,海浪有时会从那儿退却,抛弃陆地,暴露海床。有时,陆地出现小故障,海洋会倏然而回,仿佛从不曾离去。于是,海浪战栗不已,咳吐出熔岩和烟雾,海岛诞生。

外公治病时,会让梦引领自己,去往药草的所在之处。等从睡梦中醒来,他便会徒步寻觅,直到景色与梦境相符,而后在那个地方采集草药。我妈困于梦中之村,她是村里的鬼,时常操持与生者的沟通,一旦恢复记忆,回到了梦醒的生活之中,她便懂得如何与亡者交流。我在梦中观察陆地的诞生,醒时,我会用心研究我正在成为的这个自我如何创造了自身。

既然我的生命呼应了我妈的生命,而我妈的生命又呼应了外公的生命,那我便不禁犹疑,我们所有人是否都在踏着同样的鬼魂的步态,重复并毁灭着彼此的生命?

姨妈们打断了我的思绪。她们问了一个问题,但我没在听。她们又问我,失忆之后的梦本质上是否算预言。我回答之前思索良久,她们惊恐而又期待地盯着我。她们知道掌握秘密是一种祝福,但也是一种负担。她们见识过,对权力的痴迷常常伴随着秘密,醉心于权力会颠覆生命,会导致酗酒、抑郁和自残。但无论如何,她们的眼中都似乎充溢着期许,我从她们的凝视中读出了渴望,渴望我是这秘密的最后一个接受者。我很享受那白驹过隙般短暂的一刻,如果我对那些有求于我、想听取我建议的人说“没错,我就是像我妈那样的人”,又会怎么样呢?最后,我还是摇了摇头:“我没法像我妈那样看见鬼魂,我听不见亡者,未来原本就藏得好好的,我也看不见未来。”

姨妈们慢悠悠地点了点头。她们垂下了目光:“好吧。”她们拍了拍我的手,我让她们失望了。我本有机会接纳秘密,可我不知为何把它挥霍掉了。

她们一直在等待的答案,此刻她们得到了回答,于是将目光转回到我妈身上,想要听一个不同的故事,一个充斥着死亡、鬼魂和复仇的故事,但她们却时而看看我,时而看看我妈,说:“不管怎么样,正常更好。还是要过日子的。你会发现自己忘得有多快,比巫师放屁还要快呢!”

我在波哥大长大,那时我妈在家里的阁楼上开了个算命铺,每天从早到晚,都在接待客人,聊他们的命运。客人男男女女,什么年龄段和阶层的都有。但那些求她治病、给出指导和建议的客人,一听她说自己是巫医的时候,都会面露轻蔑之色,这不免令她惊讶。当领导的,凡是听说了我妈是干什么的,就会给我爸降职,不准他参加社交聚会。自称朋友的那些人发现就我妈一个人在时,还会性骚扰她。那些来我们家的客人,等我妈给他们看完病后,就会满嘴脏话,拒绝付款。我妈缺钱,所以当那些不待见她的人让她叫自己神婆,说这样的职业,即便是白皮肤、蓝眼睛的哥伦比亚人也能干的时候,她也就随他们去了。她说自己几近于白种人向来都是身为梅斯蒂索人的特权,即便代价是对另一半自我的憎恨。我妈对自己的身份感到自豪,她只会在出于自身安全考虑的时候,才称自己神婆。最终我妈把这最后一层标签也撕掉了,只说自己是一个能看透秘密的人。

我妈说我姐出生的时候,她失去了见鬼的天赋,而我出生的时候,她又丢掉了听鬼声的天赋。尽管她神力减弱,却仍能预见未来,甚至还保留了分身这一诡异而又无足轻重的才能。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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