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赏读|《村上春树的七种武器》写作始末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2-10-29 08:00

2020年,因为新冠疫情,有大量时间在家看书,其中有一个月,因为一些很凑巧的原因,把村上春树的书看了个遍。当时看纯属消磨时间,和看美剧的感觉差不多。我之前没看过村上的书,他的书慢,正好适合在疫情期间无所事事消磨时间看。

到了2021年的初春,因为在一个群里和朋友讨论“主奴辩证法”,读了几本亚历山大-科耶夫的书,以及关于科耶夫的书。科耶夫是俄国人,后来跑到法国,在二战后的法国政府经济部任职,他主要干了两件事,一是给戴高乐写了《法国国是纲要》,建议法国挑头搞个拉丁帝国,以应对英美帝国和斯拉夫-苏维埃帝国,后来欧盟的建立就是来自这个纲要;二是研究黑格尔,特别是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和“历史终结论”。按科耶夫的说法,黑格尔“主奴辩证法”的意思是,最早人类中愿意为荣誉而冒险的人成了主人,其他人成了奴隶,后来奴隶中也有想拥有荣誉、也想得到别人的称赞而去冒险的,从而变成了主人。这就是“主奴辩证法”。黑格尔的“历史终结论”是说,黑格尔认为在1806年耶拿战役中的拿破仑之后,人类已经进入普遍、均质的时代,历史到头了。

某一日,很意外地读到了科耶夫对法国女作家弗朗索瓦-萨冈的评论,说萨冈笔下的人物,是后历史的人物,过着“富足、安全”的普遍、均质的生活,突然想起村上春树,心想他正是一个典型的后历史时代的全球化作家。科耶夫对萨冈的评论,让我看到了村上的本质,就像科耶夫对黑格尔的解读,让福山看到了历史的终结。

村上的本质,是一个后历史时代的全球化作家,只是他碰巧生在日本,所以就用日语写作。与全球化作家相对的概念,是国民作家,比如鲁迅是中国的国民作家,日本曾经的国民作家是夏目漱石。博尔赫斯曾经总结过,莎士比亚代表英国,塞万提斯代表西班牙,歌德代表德国,意思就是他们是他们国家的国民作家。全球化作家的写作不是为了代表祖国,而是给全球的目标读者提供合适的文学产品。村上春树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他的作品畅销于几乎所有发达国家和新兴市场国家。

有人问村上怎麽评价自己,村上回答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雷蒙德-钱得勒”。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19世纪的俄国作家,代表作是《卡拉玛佐夫兄弟》,这是村上最推崇的作品。雷蒙德-钱得勒是20世纪的美国侦探小说作家,他的代表作《漫长的告别》1955获得爱伦坡奖。从结果上看,村上离陀思妥耶夫斯基远,离雷蒙德-钱得勒近。但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原因:村上的时代和国度类型远离陀思妥耶夫斯基,靠近雷蒙德-钱得勒。村上不可能经历陀思妥耶夫斯基所经历的压迫、反抗、流放、刑场、救赎、信仰;村上开始写作的1970年代的日本,己经进入发达国家,和1950年代雷蒙德-钱得勒写类型小说的美国加州很相近。事实上,村上用日语创作了一种文学性和消费性很强、意识形态性很弱的新的类型小说。

村上不像他的前辈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那样生活在波澜壮阔的历史时代,没有波澜壮阔的生活可供他描写;为了推进长篇小说的情节发展,为了获得文学写作所必需的必要的张力和陌生化,村上采用以下七种套路:

1. 选择大事件为时代背景;

2. 爱与死;

3. 性;

4. 酒;

5. 音乐与文学;

6. 特殊变故或灵异事件;

7.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文学气质的日常生活——这是村上文学基因、气质的体现,也是文学性强的体现——最终村上制造了一种工业文明时代和后历史时代的新美学功能:安抚和慰藉。这种抚慰,人们称之为“治愈”。

我从村上的写作套路中提炼了上述七种元素,称之为村上春树的七种武器。七种武器这个说法出自古龙的一本书,这本书就叫“七种武器”。

专业的研究者,可以据此对村上的文本进行各种关键词、句式、叙事模式的数据分析,将很容易写出严谨的论文。没有时间和耐心通读村上的读者,翻看本书中所引用的村上文字,也足可享受村上文学的精髓。对于一些普通写作者来说,也可以通过本书借鉴村上的这种创作模式,使用技巧写出成熟、好读、有高级感的文字。

在村上的这七种套路中,有几种也是别的许多作家的常规武器,比如爱与死、酒、性、音乐与文学,但是村上写出了他独有的风格,比如写鲍勃-迪伦的音乐:

鲍勃-迪伦这个人,稍微注意就听得出来……就像小孩站在窗前凝视下雨似的。

不过,村上的杀手级武器,是他对日常生活描写所体现的文学气质。同样是一些生活细节,在别人写来可能就流水账,但在村上笔下却读来韵味十足,他作品中的治愈感也主要来源于此。比如,他写日常的购物、休闲:

这天我去了久违的新宿,在纪伊国屋书店买了几本新出的书,进电影院看了吕克·贝松的电影,在啤酒屋吃了鳀鱼比萨饼,喝了一中扎黑啤,然后在交通高峰到来之前乘上中央线电车,翻着新买的书赶往国立。我打算先做简单的晚饭,再看电视上的足球比赛。理想的暑假过法。热,孤独,自由,不打扰谁,不受谁打扰。

下午我去市立游泳池稍微游了一会儿,回来路上在有冷气的酒吧看一个小时书,然后回房间,一边熨衣服一边正反两面地听《十年以后》的旧唱片。衣服熨了三件,唱片听了两面。之后拿出减价时买的白葡萄酒,兑上沛绿雅矿泉水喝着,用录像机看事先录好的足球比赛。“我就不会那么传球”——每当出现传球场面,我便摇头叹息。

比如他写熨衬衫:

如此思来想去之间,早已没了看书心绪,于是想熨烫衬衫。每次心慌意乱,我都要熨烫衬衫,老习惯。我熨衬衫的工序分12道,由(1)领(前领)开始,至(12)左袖(袖口)结束。我逐一数着序号,有条不紊地熨烫下去,也只有这样方觉得心应手。

熨罢三件衬衫,确认再无皱纹,挂上衣架。然后关掉熨斗,连同熨衣板放进壁橱,思绪这才有了些条理。

比如他写做饭:

等女孩时,我做了简单的晚饭。拿研钵将梅干弄碎,用来做了色拉调味汁,炸了沙丁鱼、豆腐和一些山芋片,还煮了洋芹菜和牛肉。效果均不坏。由于还有时间,我一边喝啤酒,一边用水煮襄荷做了凉拌菜,又做了个芝麻拌扁豆。然后歪在床头,欣赏劳贝尔-卡萨顿什弹奏的莫扎特的协奏曲,这是张旧唱片。我觉得莫扎特的音乐还是用旧唱片听起来更令人心旷神怡。当然这很可能是偏见。

从我个人的阅读感受看,读村上的这些日常生活描写,是村上带给我的最大的阅读快感。写本书的时候,我常常反复体会到这种快感。

总结一下,本书的写作,主要从以下三点展开:

村上人物的命运,生活的可能性;

村上文学的美学和技术,文学的可能性;

互文阅读:村上自己各部作品之间的互文,村上作品与其他作家作品的互文。

互文阅读,是真正乐趣。本书的写作过程,就充满这样的乐趣,特别是写《挪威的森林》时,想象渡边和永泽,多年后相见的场景,是村上向安倍介绍昆德拉——这是神来之笔。

村上29岁(1978年)开始写作,其时他是一个酒吧老板,38岁的时候(1987年)写出了《挪威的森林》,这是他的第5部著作,也是他水平最高的代表作,这本书的文学价值、文学史地位和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差不多。此后的著作再也没有超出《挪威的森林》,包括他自己寄予厚望的《1Q84》和《刺杀骑士团长》。

村上作品中,文学性最强的,是他的短篇小说集《东京奇谭录》,这个短篇集的水准和和法国女作家尤瑟纳尔的《东方奇观》在一个水平线上,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试读。在文学的体裁中,长篇小说容易通俗化,诗和短篇小说则不容易。

写这本书的过程,是从2021年的初春到初秋,大半年的时间沉浸在村上的世界中,每天都很治愈。回到现实,想起村上春树《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的一段冷酷的对白:

“我们科学家将这种状况称为进化过程。总有一天你也会明白:进化是严峻的。你认为进化中最严峻的究竟是什么?”

“不明白,请指教。”

“就是无法自由选择,任何人都无法选择进化,它属于洪水雪崩地震一类,来临之前你不得而知,一旦临头又无可抗拒。”

《村上春树的七种武器》是我写的第三本书。我的第一本书《谁会感到不安》,写于1988年到1994年,其中流传比较广的是一个短篇《上坡路与下坡路是同一条路》。2001年,写了评论古龙金庸人物的《古金兵器谱》,这是我的第二本书,2006年改名叫《江湖外史》再版,之后大概每四年再版一次,2019年出了精装版,已经是第五版了,期待有更多作品与大家见面。

文/蔡恒平(王怜花)

摄影/张天笠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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