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晶（天津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

在北方生活的人，经受着风沙与寒流的侵袭，连舌头都变硬了。江南的水乡，到处是田田的莲叶，吴侬的软语，江南就像西湖里的荇菜那样柔美。在江南待过的人，都忘不了江南。白居易《忆江南》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就是个见证。的确，江南使人入梦的就是“水”，“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子湖，“烟笼寒水夜笼沙”的秦淮河，鱼米之乡的太湖——到过它们身边的人，有谁能够不为之梦魂萦绕呢？江南水乡的柔美，造就了江南独特的园林、轻歌曼舞的昆曲，还有江南才子佳人的风流，谁能不向往江南呢！

在柔美的碧水映衬下，江南的水乡，却又显现出青山的厚重。江南的文化积淀与历史堆积，就像青山似的厚重。记得我在北京的中学读书时，窗外刮起阵阵狂暴的风沙，沙子打在窗上砰砰作响，老师动情地讲授朱自清《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碧阴阴的秦淮河上，晃动着大大小小的船舫，时近时远地飘来了琴声、歌声、语声。

入夜时，游船上悬着的灯彩发出黄色的光晕。汩汩的桨声，暗波里泛出的明漪，引人朦朦胧胧地入梦。人在梦境里闪现出“六朝金粉”与“明末秦淮河的艳迹”——朱自清在动与静、光与影、明与暗、欢歌与笑语声中，恣意地在现实与历史里神游。他看到了碧水的柔美，也想到了如青山般厚重的文化积存。此情此景，多么令人陶醉！

秦淮河像一条飘带，从南京城南绕过城西，北流入江。十里秦淮，是使游人迷醉的醇酒。南京有水还有山，城东是起伏的山峦，城南多是山冈。山川形胜，好像是“虎踞龙盘”。古人早就看好南京，公元前495年吴王夫差就在这里筑城。战国时楚国设金陵邑，秦设秣陵县，东吴时称之为石头城。东吴、东晋，南朝的宋、齐、梁、陈，都在这里建都。300多年间，金陵竟然经历了六个朝代，王朝兴亡那么短暂，常使后人多思。杜牧的诗是个典型：“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金陵繁荣过，但很快就衰败了。“金陵怀古”，成了古代诗人爱写的题材，李白、司空曙、刘禹锡、许浑、杜牧、韦庄都写过，读起来使人感慨多多。南京还不只是六朝古都，五代十国时的南唐，放过牛的明太祖都定都于此。此后，太平天国、民国时期的国民政府也都在这里建都。南京是中国历史的见证，碧水青山，存储着民族太多的记忆。

20世纪50年代初期，我坐着装载火车的渡轮越过长江，头一站就是南京，因为要奔赴上海和杭州办事，与南京擦肩而过。我在火车上左顾右盼，看到铁道两边是绿色的稻田，黄色的油菜花，还有镶嵌在其间的一块又一块水池，一群又一群的鸭子和鹅。茅草屋顶的农舍不时地从眼前闪过，低矮的桑树，系着头巾身穿蓝白色印花布衫的农妇，真是色彩纷呈。这一切，与北方任凭风沙刻画的粗犷景色，不只是色调不同，还使人感到了粗细与刚柔的分野。直到上世纪70年代，我才有机会亲近南京，此后又去过几次。每次到南京，都要挤出时间去浏览古迹。在南京访古时，看到那些石阶、石凳、石像都面带沧桑，有着碧绿的苔痕，斑斑的黑渍，更使人滋生怀古的情怀了。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读刘禹锡的《石头城》使人满怀沧桑之感。在四大文明古国里，只有中国有完整的历史。中国的历史太长了，虽说，人们不能肩背历史的重负活着，但也不能全然抛开历史活着，还是要保持点历史记忆。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江南的碧水是柔美的，水波中荡漾着江南厚重的青山。

2009.2.18

供图/雨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