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艺美术大师雷圭元在《中国图案美》(1997)一书中认为,S形的美来自对新石器时代纺线工具陶纺轮快慢变化的观察。随着手下纺织物的变长和对纺织品需求的增多,女性更加体会到一种叫时间的东西。北京嘉德艺术中心去年岁末推出的“她山之石”群展中,展出了50多位女性艺术家的作品。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出艺术市场在2024年,对优秀女性主义艺术作品的期待和推崇。如何创作出中国文化与传统语境下反映女性的艺术作品,而不是仰赖西方的思维逻辑,显得尤为重要。
情感、想象与个人体验
艺术家徐毛毛完成于2022年的作品《五彩的乳房》打破了靠社会叙事、西方的女性主义为思路的艺术实践。在这幅作品中,画面由四个姿态和颜色各异的乳房组成一个“立”字。我们看到的不是二元对立、性政治、凝视、反抗、家庭与女性的关系这些被广泛借鉴的语术,而是引发出艺术家与观众对性别话题的各种新颖而大胆的思考。
乳房与“立”这个汉字产生互文。在商代的甲骨文中,“立”像一个人站在地上。发展到篆书时,立字的结构是对两条腿的强调。因为书写速度的需要,隶书将代表两条腿的斜线缩短成一点一撇,变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立”字姿态。“立”这个汉字,画的是一个实实在在孔武有力的人站在地上。尤其是篆书的“立”字,是观者从下向上仰视丰碑的形象。由乳房组成的“立”字,结构似乎并不坚实:稍微改变一下任何一个乳房的姿态,“立”字都会坍塌。乳房是我们集体和个人共同记忆。这幅作品的浪漫主义艺术风格,强调了情感、想象和个人体验。
徐毛毛喜欢踢足球。她参加了一支由女艺术家组成的业余球队。每周四晚是她们固定的活动时间,在北京东四环边上一所公园的足球场上,可以看到她们的身影。国际足联在1991年才正式举办了首届女足世界杯比赛。这一年,预示了足球场上的性别平等。但差异还是存在的。女足运动员在赛场上做胸部停球和挡球,需要克服更多的困难。这些困难与性别歧视无关。徐毛毛不是专业运动员,但高速奔跑中的乳房,与足球相碰时那一刻的乳房所幻化成各种的体验更加深刻。
其实在徐毛毛2019年以前的作品中并不那么直白地反映女性,因为她觉得含蓄的东西更有力量。但是在此期间,她的行为却是暴力式的。比如《焦虑的女人》,呈现的就是在此期间为爱而情绪失控,用暴力发泄自己情绪后的创作。画面上是一个被数条毒蛇围攻的人就是她自己。在另外一幅作品《燃烧衣服的妈妈》中,衣服代表了每天洗不尽的烦恼。在这段时间里,她似乎是包裹着自己的同时并不能压制住自己行为的狂野,但又无可奈何。善恶来自意志,而不是理性。意志(内心)活动与身体活动(理性),并不合一。
打破自己的围墙
2019年后,她开始画乳房,比如乳房被表现为各式各样的大管子。因为她认为她“通”了:愿意直白表达自己的身份。《发光的乳房和盆景》中,首次出现了管子状的乳房。画面看起来充满童趣和幻想。比如几滴乳汁落在了黑颜色的图案上。这个图案看似是小朋友画不好的手掌,又像是盆景中的仙人掌。
2021年的个人作品展览,取名为“你问,我就会说”。名字印证了她真的说通了自己:打破了自己建造的围城。《五彩的乳房》这幅作品正是这个时期的创作。乳房是徐毛毛意志和心理活动的缩影。这个缩影在她不同阶段的作品中,经历了自我心灵培育和成长的过程:从意志(内心)活动与身体活动的不同轨,到逐步统一,再到愉快相处。
画中乳房与“立”字互文。互文性这个说法是朱丽娅·克里斯蒂娃于上个世纪60年代末在文学领域首创的术语,指文学作品中,意思不是直接从作者传递给读者的,而是通过中介元素,或是“密码”慢慢地传递的。在绘画艺术中,中国的题画诗就包含了互文这个概念。郑板桥画竹,也赋诗于竹。比如《板桥题画三则》中的眼中之竹、手中之竹与胸中之竹,既是审美意象化,又是知识体系建立的过程。中国绘画中的互文比克里斯蒂娃建立的文学上的互文还多了一个维度:汉字形象。“立”这个汉字的形象为读者提供了视觉印象,由此加深的是对乳房的理解。
但艺术家没有将“乳房”引入宏大叙事的语境中——比如德拉克洛瓦创作的《自由引导人民》中,袒露的胸膛象征自由这样的语境;也没有身体的社会性、自传性和叙事性,比如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行为艺术中关于身体的极限;更没有引入惹人注目的流行话题,如性别政治。瓦莱丽·斯蒂尔的《内衣:一部文化史》(2004)就将西方19世纪女性的紧身上衣与中国的裹小脚相提并论。作者的目的是让人们看到对妇女的残害的同时,看到部分女性愿意这么做的原因。在西方,紧身衣体现的是女性与宫廷之间的亲密关系;在中国,缠足是进入上层社会的“身份证”。这一切都是要符合社会的“眼光”,扮演着一个扭曲的自己。
走出性别讨论
徐毛毛采用的绘画语言接近卡通画。冒出乳汁的地方是一种平面的画法,很像描绘小猪佩奇鼻子的手法;冒出的白色泡泡,似乎是卡通画里的对话框。这种卡通画的画法,透着轻盈和愉悦。这让女性主义、性别与性取向的话题看起来不再那么悲壮。同时让大道理变得容易接近,更加符合当代人对宏大叙事敬而远之的态度。这也正是后现代主义所倡导的理念之一。
时间进入到2023年。徐毛毛在上海油罐艺术中心名为“啵波卡”的个展中,展出了六件作品:《日光浴S》《日光浴G》《日光浴》《仰望》《丛林》和《目光》。从个展的命名上,尤其是象声词“啵”的使用可以看出一种亲密关系,一种无拘无束的态度以及轻松与随意的画面感。在这六件作品中,我们看到了人头、嘴巴、眼睛和管子状的“乳房”等形象。从隐藏自己到敢于表达再到沐浴在太阳光下,体现的是徐毛毛的心路历程。日光是光明,此刻的内心正充满着从阴暗走出后的光明。在《仰望》和《目光》两幅作品中没有出现乳房的形象,重点是眼睛。这似乎预示着艺术家已经走出了女性主义和性别的讨论,进入了对社会问题态度的表达上。
《仰望》和《目光》中,艺术家画的是不同颜色的眼球和不同颜色的侧面人脸,强调的是用眼睛观察的重要性,以及不同肤色着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再是一家之言,这也正是中国社会对性别话题的态度。如果说身体是社会建构的,那么徐毛毛在艺术上的变化投射出社会文明度的提升。在这个空间里,每个人都可以看到自己的投射。这不得不说是女性对新时代艺术提出的倡议。
文/姜莉芯
编辑/史祎
供图/徐毛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