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在地下500米的矿井深处挖煤的菅浩栋,终于走出无尽的狭仄与黑暗,在银幕上点燃了梦想的光亮,他执导的长片作品《夜幕将至》于昨日上映。菅浩栋当矿工为拍电影筹钱的故事听起来像一个传奇,而他却清晰地记得自己在狭窄的坑道中,闷头向前开出一条路的辛苦与决绝,“那种磨难对我是一个刺激、一个反弹,我忍耐一切,因为我知道这条路的出口在哪里。”
《夜幕将至》在2023年获得第6届平遥国际电影展“费穆荣誉最佳影片”“迷影选择荣誉”“桐叶荣誉”三项荣誉,并获得第13届北京国际电影节注目未来单元最受注目导演奖及第10届重庆青年电影展最佳导演奖。
在平遥领奖的时候,菅浩栋说得最多的词就是“钱”,他询问获得最佳影片奖的一百万元奖金是不是真实的,主持人说绝对真实,菅浩栋于是说:“这部电影的后期资金还没有结,有了奖金的话,我可以用这笔钱去还贷款了。”
这番“大实话”赢得了在场人士的笑声和掌声,但是,其中的苦涩却只有菅浩栋最为清楚。为了拍摄《夜幕将至》,他用尽了各种方式筹钱,幸好学长帮忙介绍了一位朋友,投资了其中的三分之一。事实上,为了掘开一条电影之路,2013年,刚刚从大同大学煤矿工程学院毕业的菅浩栋就在矿井中挖煤挖了15个月,用5万块钱,拍摄了独立纪录电影《光盲》,又凭借这部短片报名了一些影展,叩开了在北京参与影视行业、拍摄电影长片的大门。
适合“逆境生存”在矿井每天工作12小时
菅浩栋的身上有一股书生气质,然而,在渴望当导演的动力下,他也能够生发出巨大的潜力,去煤矿深处做最苦最累的活。菅浩栋笑称自己适合“逆境生存”,“越是艰苦,越是生活充满危机感,我越有创作和表达的冲动。”在菅浩栋看来,挖煤的工作危险性极高、环境恶劣、需要高强度的体力,如果没有梦想支撑,自己是肯定坚持不下来的,“我所在的掘进队每天工作12个小时,就是在矿井下开辟道路,每往前挖一下,每前进一步,我就知道离自己的目标更进了,因为我给自己设定的就是一年半的倒计时,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我的目的就是赚钱。为此,别人让我干什么我就去干,别人对我指手画脚、对我抱怨谩骂,我都忍受着。”
下井之余,菅浩栋偶尔休息的时候会去网吧看电影,或者构思剧本,“对我来说,这就是一个疗愈伤痛的过程,会让我放松思考。”2015年,挖煤结束的菅浩栋用攒下的5万元回到家乡山西忻州拍摄了《光盲》,“电影讲述的是同村的一位盲人爷爷的故事,他20岁就失明了,活到六十多岁依然保持乐观。他对我的影响很大,这种坚强的品质其实也是让我能够在矿井下咬牙坚持下来的力量。”
回望挖煤的那段日子,菅浩栋记忆犹新的是永无止境的疲劳和艰苦,然而,他也视其为一段宝贵的经历,“我心里边是有一盏灯的,我知道希望在哪里,正是那段艰苦的日子,塑造了我坚韧不拔的品质。在煤矿的深处,没有坚强的心志是无法坚持下去的,而这种心志,正是我如今拍电影的动力来源,若是没有经历过那些磨砺,我的意志恐怕无法在创作中坚守。可以说,挖煤与拍电影看似没有关联,但实际上,那段经历为我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让我在创作的道路上更加坚定。就像是《夜幕将至》在大同大学放映时,我们大学老师说的,学采矿的人可能没有光鲜亮丽的形象,但是我们这帮人有一股精神,就是实干的精神,我们有什么想法就去干。”
用什么去反抗命运呢,只有去创作,写剧本、拍电影
菅浩栋来自于一个煤矿家庭,父亲和爷爷都是矿工,按照当地大多数人的发展轨迹,菅浩栋上大学时选择了采矿专业,毕业之后在矿上工作是他的既定道路,然而,菅浩栋却想挣脱这个轨迹,“我大学看到《贫民窟的百万富翁》之后,就喜欢上了电影,当时太震撼了。”于是,菅浩栋组建了电影社团,拿起了DV,大学期间不停地拍摄短片,自己剪辑、自己导演、自己写脚本,菅浩栋笑称自己虽然不是电影科班出身,但是什么都会,这次的《夜幕将至》也是由他自己编剧、导演和剪辑的。
《夜幕将至》讲述了30岁的北漂青年梁哲回老家奔丧时的一路见闻;春节前的一天时间里,梁哲遇到多年未见的长辈、朋友以及初恋,家乡的变化、婚姻和事业、人生的秘密被一一揭晓。梁哲来到人生的渡口,故乡恍如异乡,乡愁和乡恋交织,岁月的伤疤仍在隐隐作痛……故事中有菅浩栋自己的影子,家乡一条条街道、一座座窑洞和一个个煤矿都已经成为他生命中的烙印,所以,他写《夜幕将至》的剧本初稿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也算是有感而发吧,当时是2020年,我爷爷去世了,我也刚过30岁的生日,赶上疫情,影视行业进入低谷,我先是搬到了燕郊,后来又回到老家,离北京越来越远,也经历着人生一个非常艰难的时刻,感觉事业、婚姻情感都是停滞状态,三十而立的年纪,却似乎一无所有。”
重压之下,菅浩栋骨子里的不屈又被触发了,“我就想,我用什么去反抗命运呢?只有去创作,写剧本、拍电影,《夜幕将至》的故事挺像我当时的心境,一个人漂泊在外,然后回到家乡,很落魄,但是却希望能够找到新的开始。”
《夜幕将至》中,男主人公回家的过程中乘坐了中巴车、拉煤车、面包车、摩托车四种交通工具,一路上遇到了曾经的发小、过去的初恋,交通工具越来越小,回家的路也是由宽变窄,带出了四种不一样的情感关系。菅浩栋表示,以不同交通工具作为故事的框架,是因为自己每次回家就是这样一路换乘,已经成为自己生命经历的一部分,“确定了这个叙事结构之后,我在每个段落里再去填充人物和故事。”
写剧本易 找钱难男主角也是在开机前一周才定下
虽然创作剧本的过程很顺畅,但到真正拍摄,却在开机时经历了资金不到位的险境,菅浩栋说:“我写完剧本,非常幸运地遇见了一位学长,我们很多年没见了,约着一起吃个饭聊一聊,他问我这么多年是不是还在坚持做电影,我说正好刚刚写了一个剧本,学长的一个好朋友后来愿意参与这个作品的投资,我们就这样一拍即合了。但是,在谈妥了之后,到了打款的关键时刻,对方又犹豫了,他觉得这部作品太平淡了,像纪录片,对于山西人来说,故事太平常了,就是生活本身而已。”
这个波折让菅浩栋觉得自己好像都有点不太自信了,他们就在这个过程中,来回周旋了一个月的时间。“由于我前期勘景、找演员的筹备工作都已经在推进了,这时候没有办法停下来去等资金,所以,我就硬着头皮继续,找亲戚朋友同学借钱,就想先拍着再慢慢找投资吧。最后到了2021年1月7日开机的那一天,学长的朋友看到剧组已经组建完成,就要开拍了,还是把第一笔款打了过来。所以,这部影片有三分之一的资金是我学长的朋友投的,其他的是我借来的。”
影片中的男主角也是在开机前一周才定下,“因为我要在山西拍,演员要讲山西方言,所以我一开始定了一位山西籍演员。但临开机前一周,这位演员突然有个话剧要去演,我又无法推迟开机,所以只能重新翻简历、找演员,正好翻到了梁戟,他之前给我发的面试视频里,刚把头发和胡子剃了,跟我需要的人物气质不是特别符合,我就让他发我留着胡子、沧桑一点的视频,他发来之后,我一看就定下他了。”
菅浩栋透露,自己跟梁戟在拍摄时并不需要特别多的沟通,“他就是学表演的,一直演电影,也做戏剧导演,我们又是同龄人,他的很多经历跟我也比较像,比如同样漂泊在外,他的父亲曾经也在煤矿工作过,所以,他看完剧本,基本上把握了人物的脉络,只要在细节上告诉他一些我的想法就可以了。”
大部分演员都是村里乡亲父亲也是“资深群演”
《夜幕将至》中,除了男主演梁戟和女主演佐菲,大部分演员都是素人,都是菅浩栋老家一个村子长大的乡亲,“我从10年前开始拍短片的时候,就一直在拍他们,每年过年回家都要拍他们。所以,这断断续续10年间,我们建立了一种很重要的默契。这次拍他们也很自然,合作非常顺利,他们面对摄影机也无所畏惧,表演非常自然。”
菅浩栋作品中的“资深”群演中,也包括他的父亲,“我父亲这次在《夜幕将至》的最后段落中出场,骑着摩托车带着男主角回家,我从上大学拍的片子到《光盲》,一直都给我父亲安排角色,他刚开始还不太懂,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给他讲电影,他也看我的作品,我们配合得越来越好,父亲也越来越了解我拍摄时需要什么。每次拍摄,他还会帮我找合适的群演。”
《夜幕将至》只用了20天就拍摄完成了,说起其中的遗憾,菅浩栋表示,还是“钱”,“我们想用蔡琴的一首歌作为配乐,效果特别好,大家也都非常喜欢,但是,那首歌的版权费太贵了,我们用不起,就重新做了原创音乐,如果有更多的资金,就可以买到这首音乐的版权,会更有感染力。”
通过这部电影对自己三分之一的人生进行追问
《夜幕将至》的拍摄地就在菅浩栋的老家——山西省忻州市河曲县,沿途经过的风景,是每年菅浩栋回家的必经之路,“河曲刚好位于晋、陕、蒙三省交界处,黄河把三省分开了,从河曲可以看到黄河对面的陕西,直线距离很近,到了冬天,整条河面都是结了冰的,很壮观,也很美。我回家的时候,会顺着这条黄河沿线的公路从县城回到村子,对我来说,这是非常日常的记忆。”
菅浩栋说:“有句话是‘回不去的才是故乡’,片中的主人公是这样,我也是这样,在北京是无家可归的状态。我回乡参加爷爷葬礼的过程中,在燕郊的出租屋不让我住了,我的东西都被扔出来了,丢了两块硬盘,里面有我毕业后到北京的所有视频和照片,都没有了,我把这段真实的经历也放在了电影里。然而,当我回到家乡的时候,又觉得自己是格格不入的状态,当你走出来以后,见到了外面的世界,和我们在家乡见到的世界完全不一样了。我们过年的时候回家,身体是回去了,但是,精神可能回不去了,这么多年跟家乡的人交流,我们只是局限于寒暄问暖的层面,很多东西都聊不到一块儿了。就像是《夜幕将至》一开始,男主角就在中巴车上见到了各种各样的人,但是,他们已经无法进行深层的对话了。”
菅浩栋表示,自己从小就有一颗“想要去远方”的心,“我读高中之前,一直是在我们村子里的学校上学,作为黄土高原上的一个山村,教育条件很一般,到周六、周日休息的时候,就有干不完的农活,要去刨土豆、搬玉米,所以,我在童年时期就想,可不可以有一天,我不用干农活了?我高中到县里读书,又想离开忻州,去别的城市看看,大学就考到了大同大学,大同大学的煤矿专业是很有工作保障的,但我不想要这种一眼看到头的人生,我就想能不能离开山西、离开矿井,去北京看看?于是,我又来到北京。其实,艺术这个行业,是要不断地去开阔眼界的,去看一些前所未见的新鲜事物。我20岁的人生看到的都是山西这块土地上的东西,我对远方的未知有着强烈的好奇。”
走出家乡的菅浩栋再回望故乡、回望自己一路的闯荡,会有一种时间和空间上的碰撞与感慨,《夜幕将至》的主人公在回家的路上,权衡着自己在北京与故乡的精神距离,而菅浩栋则是通过这部电影来对自己三分之一的人生进行追问,“我们讲三十而立,我觉得自己还没有立起来,我不知所措,有点恐慌,但我也没有找到答案,但是,我至少可以拍一部电影真实地面对自己,或者是献给身边所有30岁的人,这也是所有北漂人共同的故事。”
希望观众有一些思考,有一点空间去想象
《夜幕将至》的基调是内敛的,带着一种愁绪,然而,却并不是伤痛和沮丧,而是一个人在岁月成长中,必然要经历的反思与情感起伏。菅浩栋在片中设置了很多情节都是留白的,让人产生很多遐想,也放入了一些“隐喻”,来预示着温暖和陪伴。比如,主人公梁哲捡到了一只小狗,这只狗一路上跟着他回家;而一个戴头套的骑摩托车的男子也是神秘地偶尔出现。
菅浩栋觉得这样的设置会让这个缓缓流淌的写实影像变得更丰富、更有趣,“我不太喜欢那种直接强加的剧情,我希望观众能跟着他一起感受回家的路途,有一些思考,有一点空间去想象。那位骑摩托车的男子,是主人公逝去的发小的影子,隐隐约约地出现,其实,也是一种相伴。”
影片的结尾处呈现了山西农村的丧葬文化,也是用那一束火光去映照未来,菅浩栋说:“山西是烧煤的,按照风俗,天黑下来的时候,有一团火会在逝去亲人的坟头上被点燃,葬礼的乐师们吹着《大得胜》的曲目。《大得胜》讲述的是山西古代的故事,将军出去打仗,走的时候老百姓都觉得他会战死沙场,可最后他成功归来了,乡亲们就为他吹悲中带喜的《大得胜》。《夜幕将至》的主人公也是希望有一个新的开始,终究能够找到自己的路。”
菅浩栋希望每个观众对于影片都有不同的解读,“这个故事不是闭环的、有确定答案的结尾,我觉得观众会有自己的思考,像主人公最后一刻发现自己丢失了什么?他在寻找什么呢?有观众说是找手机、有观众说是找狗,还有的观众说是在找烟,这些解读很有意思。”
用平遥影展上的奖金还清了借款
《夜幕将至》在平遥影展上一战成名,也给菅浩栋带来了事业上的转机,他笑说自己已经用平遥影展上获得的奖金还清了借款,如今还成了坏猴子影业的签约导演,正在开发一个与山西煤矿有关的故事,“我对煤矿太熟了,我的父辈、我的感情、我的青春都在那里,正好就这么一个机会,坏猴子影业看到了《夜幕将至》,然后找到了我,很有缘分地就签约了。”
菅浩栋表示,未来的作品并不会局限于山西家乡,也会尝试更多类型。现在,他就在创作一部西部片,“我很喜欢张艺谋导演,他什么类型的片子都能拍,不断地学习,去挑战和尝试,我希望未来也能够达到这样的境界。我也喜欢阿巴斯、锡兰两位导演,他们给我带来很多启发。”
对于是否会“面向市场”而创作,菅浩栋表示,如果观众能够被自己电影中的一两处情节所打动,那就是最好的“市场反馈”,“电影作品肯定是带着导演个人表达色彩的,我是生活的观察和亲历者,往往是因为生活中的某一个细节打动了我,才想去写一个故事,拍成一部电影,所以,我还是会拍自己感兴趣的、有把握的题材。”
从矿井到银幕,十年磨砺,电影是菅浩栋坚守的意义,而观众的共鸣感则是菅浩栋的慰藉,他期待这部电影能够让更多人看见,但也并没有太多奢望,“电影这条路其实是很孤单的,《夜幕将至》有一个观众,就好像拥有了一个陪同我一起回家的人,让我不至于那么孤单。”
文/萧游
供图/菅浩栋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