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在对父亲沈从文文字的收集整理中,让读者接近一个真实可感的生命
文学报 2023-12-24 12:00

1934年1月18日,在家乡河流的行船上,沈从文经历着一生中心神澄明的经典时刻,他彻悟了“真的历史是一条河”。长河,贯穿着他前半生的文学创作,和后半生的杂文物研究。张新颖的《沈从文与二十世纪中国》不仅关乎沈从文与二十世纪中国,也关乎沈从文与当下、未来,更关乎他与我们每个微小的个体。

该书首次收入沈虎雏(沈从文之子)与张新颖关于沈从文研究的书信往来,真实还原虎雏先生对父亲沈从文文稿长达半生的辑佚搜遗工作。从1980年代开始,沈虎雏把一切关于父亲沈从文文字的纸张收拢,开始了保护、收集、拼接、识别、整理的漫长岁月。1997年,评论家张新颖与沈虎雏开始通信,张记录下这些珍贵的书信资料,让读者接近一个真实可感的生命。

《沈从文与二十世纪中国》张新颖/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2024年1月版

追忆沈虎雏先生

文/张新颖

01

2013年7月,我写完《沈从文的后半生》初稿,即传电子稿给虎雏先生,请他看看有无事实、材料方面的出入。二十天后,他传回稿件,上面仔细做了标注,又附加一封长信,逐条解释。他一一列出笔误、不确、不妥之处,巨细靡遗,特别见出务求精确、一丝不苟的性格。

张新颖老师:

很高兴拜读您新作。《后半生》在引文数量和覆盖广度上空前,为读者提供丰富出自传主的文字表述,以及相关的旁证史料,传记可信度和保真度,相信能得到认可。

和引文呼应,作品在很多地方,对传主精神活动的演变发展,有精彩的归纳解读。如写一九四九年的大转折过程。又如前面关注到“针刺麻醉”的意义,而对传主晚年进入“忘我”境界的评述,又和“针刺麻醉”联系起来谈,暂时跳出时间顺序、空间约束,大开大合写法,即使用字不多,也有助于梳理脉络,起点睛效果,读来有深刻印象,是亮点,而且比比皆是。

您在说明里提到,尽可能直接引述传主自己文字的写法,也有格外困难地方。我猜想您有控制篇幅意愿,初稿某些部分,连串引用传主的文字,或一件接一件记录若干事实,初次读到这些的读者,还来不及一一品味,留下印象,就有后续引文、事实呈现眼前,会产生信息疲劳效果,有点沉闷。这种段落,作者的衔接文字有时过于简练,缺少在论文和讲演里的风采,您的长处也被压缩了。

若能适当变化节奏,必要的点拨说明别太吝啬,给读者适当启发,来理解引文或事实,效果会不同些。

北京人讲“站着说话不腰疼”,意思是说说容易。我以上感觉,是在站着说话,您执笔就没这么简单。我希望《后半生》更趋完美,故直率说来盼不介意。

……

……

沈虎雏

二〇一三年八月二日

沈从文、张兆和与沈虎雏

我当天回复:

沈先生:

很感激您酷暑中劳累,审读了初稿。我在初稿传给您之后,又从头小修小改了两遍。您的审读太重要了,毕竟我只能通过文字接触沈从文先生,自知限度所在,很多地方难以达到唯有亲人才能有的深切感受,一些细节上也不免模糊不清。我所能做的努力,只是尽力去接近传主,把“接近”的距离不断缩小。

我将根据您的意见再做一次修改。您非常细致、一一标出的地方,我都会仔细考虑修正。因为经您指出,这些地方的修改就比较容易了。

比较困难的是整体写法上的问题。您的意见很中要害,我自己在写作过程中也有相同感受。篇幅的控制是其中一个因素,这样写已经二十万字;最根本的还是我一开始就限定自己少说话,多让事实呈现,多让传主精神呈现。我读国内外很多传记,不太喜欢传记作者过于主观的发挥。但传记作者又不能“无所作为”,他的“作为”应该是如何呈现事实和传主的精神。这两个方面的平衡很难掌握。

……

作者更清晰的衔接、说明、点拨,整个行文的节奏变化,等等方面的问题,我会在以后慢慢斟酌,这个工作一时也难以完全改观,得需要个较长时期。我很感谢并完全同意您所指出的这个涉及整体的问题,事实上我心里也把目前传记的样子看成是阶段性的面貌,希望以后在不断修订中趋于完善。

……

另外一个小问题向您确证:一九四八年颐和园消夏,是否还有冯至一家?我初稿修改开头为:“一九四八年暑假,杨振声邀请北京大学文学院的几位朋友,到颐和园霁清轩消夏。冯至一家,沈从文、张兆和夫妇和两个儿子,张兆和四妹张充和与傅汉思(HansH.Frankel)——一个年轻的德裔美籍人,在北大教拉丁文、德文和西洋文学——都来了。”加了“冯至一家”几个字,这样对不对?

他立刻回答我的“小问题”,并且详细回忆起当时的情形:

当然有冯至一家,夫人姚可崑,两个女儿。各人住处按地势从高到低依次是:杨在霁清轩正屋大房子,四姨和她保姆小侉奶奶在清琴峡,一所小而雅致房子,俯瞰崖下从暗道里流出的小溪,冯家在下面斜着另一栋,我家住最下边小溪旁一座房子,大而潮湿,只有一张炕上干爽,全家人进屋后都在炕上活动,父亲说应该是慈禧太后的浴室。四个住处按顺时针排列大致在12点到6点半的弧上。从7到11点是弧形上坡回廊,然后取直通达正房,半山亭就在回廊肘弯里。

1947、1948年都有冯家,四七年没有傅汉思,四八年中间朱光潜本人、吴之椿教授大儿子吴小椿等中老胡同邻居曾去住过几天,朱住在哪里不记得了,有可能在杨处,吴是在我四姨处挤住。他们来颐和园时,正是写霁清轩书简那些日子,信中提到朱光潜参加对付大鱼。花裤人是杨的干女儿邓译生,一直在杨身边,年底和曹禺同去了香港转解放区。

“散雅步”成员主要有杨、邓、四姨、朱等,傅相随主要兴趣在四姨。散雅步的趣味和节奏,跟我们顽童距离甚远,父母历来无风雅气质,出于礼貌只好奉陪,所以有“倦”感。另一方面,经济条件也有差异,没心情风雅。蒋介石在颐和园景福阁宴请北平军政要人那天,也是朱光潜在霁清轩期间,我们正好一同散雅步归来,被机关枪堵在半山腰,朱伯伯操四川口音问我“怕不怕兵大爷?”

《沈从文的后半生》先在《收获》长篇专号2014年春夏卷刊出,几天之后,6月13日,虎雏先生发电子邮件,告诉说:“我一位八十岁表哥今天一早来电话,说昨晚从二十三点阅读《收获》上尊著,到凌晨三点一口气看完。他对父亲的了解远远超过其他读者,但很多时候是噙着眼泪读,停不下来。而他之所以买《收获》,是老同学在火车卧铺上一口气看完后,忍不住向其他同学推荐的结果。据表哥说,他和读过的同学都觉得,跟以前出版的传记比较,有很大突破,深受感动……”

这位表哥是周晓平先生,周有光之子,著名气象学家,中科院大气物理所研究员,2015年1月去世。

02

有一天,沈红发我短信,提醒我查看邮箱。我打开来,读到虎雏先生邮件:

……之佩、沈红我们讨论过,得出一致看法:

这十几年来,我们收集整理的全集补遗稿,最重要的一件写于一九四九年二月,是住在金岳霖处,吃在梁思成、林徽因家那些天。这篇文稿和《一个人的自白》《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同样具绝笔性质,题为《一点纪录——给几个熟人》,有一万字,全文完整幸存下来,其重要性与信息之丰富,您一看就明白。

我们设想,让这篇遗作在今年《新文学史料》第四期与读者见面,作为他从事文学创作、第一次发表习作九十周年一个纪念。

他们全家思量再三,想约我写一篇解读文章,一同发表。“但这对您来说完全是计划外事情,不知您愿不愿意打乱已有安排?”虎雏先生替我设想,担心影响我“为下学期备课和暑假休息”,所以又列出时间安排上的几种可能。“如果张老师愿意挑起这副重担,得您电话后我会尽快把文稿送达。为此请详告邮编和收信地址,我不相信网络传递安全性。”

郑重如此。

这是二〇一四年七月二十四日;八月三日我到北京,晚上按事先约定拜访“夏日暖房”——沈红如此称呼阜成路的父母家。一进门,张之佩老师忙不迭地招呼我擦脸、吃西瓜、吃葡萄。虎雏先生说,知道我上个月来过北京,参加《沈从文的后半生》新书活动,他留意了相关报道;当时龙朱先生骑着电动自行车要去现场,被他坚决劝阻了,理由是,怕分散人们的注意力。他对哥哥说,万一被人认出,要你讲话,怎么办?

随意闲谈中,我请教了一些大大小小的问题,虎雏先生回答起来,言必有据,严谨已成为他性格中的突出因素。他未必总是平静的,有时从说话语调里也能听出他的激动,但同时也能感受到他对激动的克制。

不知怎么聊到流传甚广的刘文典看不起沈从文的笑话,虎雏先生非但不忌讳,反倒轻松下来,很有兴致地跟我讲,因为母亲那边的人和刘家有亲戚关系,父母带着龙朱去看过刘文典,之后父亲又带着他去看过一次。他记得,老先生放下烟枪,伸出指头比划着:“二,五”,说是世界万物,都离不开二、五这两个数目。人的手、脚、眼、耳朵、鼻孔是二,手指、脚趾是五……“那么,嘴只有一个,跟二、五有什么关系呢?”老先生提出问题,又自己解答:“我孩子找到答案,上下嘴唇,是二!”父亲笑出了声,老先生精神来了,笑得开心……

刘文典是否说过沈从文只值几块钱的话,难以确证;但联大有学生看不起沈从文,倒是真的。虎雏先生说,穆旦,开始的时候就是。“您怎么知道?”我问。“杨起告诉我的。”杨起是杨振声的儿子,在联大读书,一次小茶馆喝茶,桌上的穆旦不认识杨起,随口议论:“沈从文这样的人到联大来教书,就是杨振声这样没有眼光的人引荐来的。”

一句话,打两个人。我估计,这是早些时候说的,后来穆旦与沈从文多有接触,看法自然变了。再后来,譬如抗战结束后沈从文编《益世报·文学周刊》,穆旦的诗刊载最多,更可见关系的密切。这个故事我觉得有意思,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这种前后变化。至于更后来,是愈发感人的故事:一九七三年,穆旦托人捎给沈从文一本《从文小说习作选》,沈从文大为感念;一九七七年,穆旦五十九岁不幸去世,沈从文得知,不禁老泪纵横。

时间在谈话中流逝得很快。

虎雏先生拿出沈从文一九四九年“失常”时三篇文章的手稿给我看,我原以为会是乱糟糟的纸面,以相应于乱糟糟的精神状况,而事实完全相反:文章用钢笔写在笔记本的纸上,蝇头小字,笔画细而稳,整整齐齐地一行连着一行,一页接着一页。我慢慢翻看,心里异常震惊。

虎雏先生给每份手稿配一个纸夹,打开《一个人的自白》那个文件夹,看到里面还另有一个保护夹,虎雏先生说,这是王?做的。一九七五年,沈从文从残存未毁的手稿中发现《一个人的自白》第一页,托付给忘年交王?。王?回家用卡片纸做了这个保护夹,外面写“沈要”二字,里面用铅笔记了一行:“七五年八月十五下午交余:‘这个放在你处……’”王?在衣箱里做了个夹板层,把这页手稿藏在里面。

许多年后,王?把这页手稿交给虎雏先生,告诉他省略号隐去的沈从文的话:“将来收到我的全集里。”

虎雏先生据此搜寻,终于在故纸堆里陆续找出《一个人的自白》全部原稿。继而,又发现了《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这两篇“绝笔”性质的自传,因此都得以收入《全集》。

《全集》之后,虎雏先生继续在庞杂旧纸残稿中筛查识别,拼接复原,有一天从整麻袋皱巴巴有字残片中,竟搜寻出写于清华园的完整文稿《一点记录——给几个熟人》。与此前的两篇合观,沈从文在生命转折关口的思想状况、精神活动,清晰、细致地呈现出来。虎雏先生认为,在补遗文稿中,这一篇当属最重要的一份史料。

我们坐在客厅里谈话,对面墙上挂着沈从文晚年像、张兆和晚年像。张之佩老师提议我站到像旁,拍张照片。我站起来的时候她伸手理了一下我的衣领,一如她把装满西瓜的碗递给我一样自然、亲切。然后我又和他们全家人合影。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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