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美国最重要的文学奖项之一美国国家图书奖公布了短名单,哥伦比亚备受瞩目的女作家皮拉尔·金塔纳的作品《深渊》赫然在列,这是她二度入围这一英语界的重量级文学奖项。2021年,皮拉尔·金塔纳凭借代表作《雌犬》入围美国国家图书奖决选,这个从哥伦比亚丛林深处走出的女作家就此惊艳了整个欧美文坛,以其极具辨识度的声音受到了英语世界的广泛关注。
哥伦比亚当代作家 皮拉尔·金塔纳
皮拉尔·金塔纳的《雌犬》在哥伦比亚一经出版,便获得了最高文学奖项——叙事图书奖,并迅速被译至英、美、德、法等二十多国,备受媒体和读者赞誉。英国《卫报》评价这部作品“对丛林的描写令人难忘——数不尽的暴风雨、昆虫,以及被海浪冲刷到沙滩上的垃圾。这是一个关于阶级、母性和愤怒的强有力的、令人震惊的故事。”
《雌犬》讲述了一个女人与她的狗之间的复杂情感,以及一群被自然、社会乃至内心世界围堵的人如何在严酷、压抑的环境中挣扎生存,可怕的深海与丛林仿佛随时都会吞噬生命,而爱也会在一次次挫败后露出爪牙。
前不久,《雌犬》中文版上市。恰逢此时,哥伦比亚驻华大使馆邀请作者皮拉尔·金塔纳来到北京,与中国的读者进行交流。12月13日晚,皮拉尔·金塔纳与中国当代作家张悦然、文学播客主播杨大壹,相聚五道口PageOne书店,在大雪纷飞中,与现场读者共度了一个热烈而愉快的文学之夜,围绕丛林、母性、孤独与疯狂等话题,为读者们带来了一场思想火花四溅的精彩对话。
活动海报及现场
张悦然:皮拉尔是个真正的作家
对谈开始,张悦然回忆起了与皮拉尔在“爱荷华国际作家计划”的相识,她愉快地分享了对皮拉尔的初印象:“她身材瘦小,走路很快,可当她身后跟着一群高大的男作家时,就像一个女酋长。”
在爱荷达学习的三个月,张悦然和皮拉尔以及其他的作者并没有完全投入到写作中,而是喝酒、玩耍,了解彼此,度过了一段罕见的放松时光。“当时我虽然没读过皮拉尔写的任何作品,但我能感受到她是一位真正的作家。我想这是作家对另一位作家的直觉。”
对于这样的称赞,皮拉尔表示,她也没有预料到自己的作品能如此广泛地引起共鸣——被翻译成这么多种语言,收获全世界这么多读者的喜爱。《雌犬》的主人公达玛丽斯是一个“四十岁、没有孩子、贫穷的女黑人”,皮拉尔说,“我以为只有我的丈夫和朋友会阅读这本书。”“但我想,这部作品能赢得这么多读者,大概是因为我们心底都有同样的情感,同样的渴望和恐惧。”这本书中蕴含的情感力量将它带到了全世界所有读者的面前,再走进了读者们的心里。
皮拉尔认为,对于所有女人来说,“是否想要一个孩子”这个问题总会在某一个时刻出现在脑海中。成为母亲这件事到底意味着什么?皮拉尔说她想用《雌犬》这部作品来回答这个问题,“我们总是被要求歌颂成为母亲好的一面,而不被允许他讨论成为母亲这件事背后痛苦、受挫的一面。我想,之所有这么多来自全世界的女性读者被这本书触动,是因为这本书真实地讨论了母性的复杂,讨论了成为母亲的好与不好。”
张悦然认为,《雌犬》是在用象征的方式讲母职,“我想这其中有种高于现实的意义,它是可以穿越国界的。”
皮拉尔·金塔纳:我想要去探索我们每个人心中的野兽
谈到对《雌犬》这部小说的感受时,张悦然用了“痛苦”和“神秘”两个词来形容。当她打开书封,了解到这是一个关于女人和她的狗的故事时,她说:“我就预感到这部作品会有一个令人伤心的结局,我感觉到我有可能会受伤。”小说中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描摹也让她印象深刻,因为其中有很多留白。“《雌犬》是这样一本书,它蕴含、留给你的东西会比它看起来更为厚重、广阔。而这些没有讲出来的部分让这部小说更加动人。”
主持人杨大壹则提到了《雌犬》中大海和丛林的意象,它们对生命的吞噬是那么突然而不讲道理,“这本书写得非常广阔,给你一种胆战心惊的感觉。”
皮拉尔表示,“我写这本书是因为我想要去探索每个人心中的野兽”,“我们常常会觉得邪恶的人是‘别人’,是‘他们’,‘他们’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彼此杀戮,而我们过着平静甚至有些无聊的生活。但其实邪恶的人也可能是我们自己,我们也会实行同等的暴力。”当我们愤怒时,与别人发生冲突时,与亲近的人吵架时,心里可能会冒出“我要杀了TA”的念头。“我们距离实际上去杀掉一个人到底有多远?《雌犬》想要探讨的是这样一个问题。”皮拉尔解释道。
这些对于特殊的自然环境,对于人的动物性的观察和体悟,一定程度上来自皮拉尔的十年丛林生活经历。“在丛林生活的日子是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段经历。”皮拉尔说,“我发现,我在城市中学习到的一切在那里毫无用处,我必须学会与自然共处。”而与自然共处的方式,并非习惯于城市生活的人们所想象的那样美好、浪漫。在太平洋沿岸的丛林中,自然是强大而凶恶的。“在丛林中,我必须时刻保持警惕。我意识到自己必须变得同等‘凶狠’,才能够在丛林中生存下去。”皮拉尔还提到了自己曾经养狗的经历,就像小说中的狗一样,她的狗在跑进丛林之后变得更加野性,更遵从动物“本能”,从宠物转变成了一个捕猎者。“在丛林中,我发现了我最重要的写作母题之一,那就是动物性。”
皮拉尔·金塔纳:我喜欢《老人与海》,我想写“女人与海”
《雌犬》中给读者带来了不一样感官体验,使读者面见丛林的独特氛围与悬崖的惊骇景观,此外,还创造了一个令读者牵挂的动人角色:在这个严酷的世界中,努力挣扎生存的女主人公达玛丽斯。
关于达玛丽斯与周遭自然环境的关系,张悦然一针见血地点评道:“达玛丽斯与她所处的世界有一种特别紧张的关系。”而狗成了她解决这种紧张关系的一个关键“线索”。在她看来,狗既是达玛丽斯的孩子,给了她的母爱以出口,也是她羡慕、嫉妒的另一个“雌性”,两种情绪不断拉扯着达玛丽斯。对此,主持人杨大壹提道,达玛丽斯的重要转折,发生在狗长大后屡屡离家出走的时刻,“达玛丽斯感到‘失控’,第一次感受到了崩溃,非常不安。”
这一看法得到了皮拉尔的赞同,她认为,对于达玛丽斯,外部的自然环境是残酷的,似乎总想置她于死地。而从与他人的关系来看,达玛丽斯“始终在不断地经受抛弃和背叛”。皮拉尔进一步解释道:“我对达玛丽斯和自然关系的理解是,要一直与自然的残酷抗争,要始终保持清醒,才能存活下来。我很喜欢海明威《老人与海》,我也想写一部‘女人与海’,所以《雌犬》这本书也可以说是‘女人与海,以及丛林’。”
对此,张悦然提道,“《老人与海》和《雌犬》就像一个美国梦和一个破碎的拉美梦的对比”,从主人公来看,也是“一个骄傲的男性和一个对自我充满怀疑的女性的对比”。《雌犬》有它黑暗和残酷的那一面,“从这点来说我觉得皮拉尔是决绝的。”
张悦然也提到了这部作品温暖、充满力量的一面,“达玛丽斯是个很棒的女性形象,她内心有许多恐惧,但是她表面上非常坚强。她是一个很有力量的人物。”
对此,张悦然分享了这本书中自己最喜欢的一个细节:“在达玛丽斯还小的时候,她领富家小男孩去海边玩,结果他被海浪卷走。这件事给达玛丽斯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很多年后,达玛丽斯给男孩的爸爸打电话,她内心非常恐惧,因为她觉得自己害死了他的孩子,但她在电话中表现得很平静。我最喜欢的是电话中男孩爸爸向达玛丽斯提出的一个问题:‘你今年多大了?’因为如果男孩还活着,就会和达玛丽斯同龄。这其中的留白,既有一种悲伤,也有一种和解。这令人想起达玛丽斯和男孩之间的友谊,那些温暖的东西。我觉得非常文学。”
西语版、英语版、中文版《雌犬》
皮拉尔·金塔纳:我们女人总是自己最严苛的审判者
在小说的最后,达玛丽斯再也无法忽视自己犯下的罪过,她决定要将自己“流放到丛林最恐怖的深处”。对于这个意味深长的结尾,三位嘉宾也分享了各自的看法。
张悦然认为这是一种女性对自己的惩罚。一种对自我的抛弃和抹除。从此文明世界里不再有她的名字或存在,这是比死亡更悲惨的命运。皮拉尔表示认同,这本书的另一个重要主题正是“罪恶感”。“在这个社会中,尤其是女人,我们通常都是带着一种罪恶感长大的,我们非常努力地想要去证明自己,因为我们总觉得自己没有那么‘配得’。”
在《雌犬》中,达玛丽斯也处于同样的困境当中。她始终在责怪自己,她为小尼古拉斯的死感到内疚,她希望用自己的一生证明自己是个善良的好人,证明自己没有做出那些邪恶、可怕的事情。而她一直在用自己的行动践行这一点——直到她对狗的所作所为打破了这一切。她意识到自己做出了最糟糕最可怕的事,她再也没有办法成为一个善良的好人。
“所以她最终选择走进丛林。不同于瞬间被大海吞噬,丛林的惩罚会延迟得更久。这是她在用最‘狠毒’的方式来惩罚自己。”皮拉尔解释了她关于小说结尾的创作意图,因为她认为“我们女人,包括达玛丽斯,是对自己最严苛的审判者,我们对自己的惩罚总是最严厉的。”
皮拉尔·金塔纳:我之所以没有“发疯”,正是因为我写作
从《雌犬》中出现的一些看起来不太正常的“疯女人”的话题延伸出去,三位嘉宾也讨论了正常与疯狂的界限问题。
张悦然首先抛出看法,是谁定义了疯,“不正常”就意味着“疯”吗?“很难说这是女人的问题,还是社会的规则制定得过于严苛,使人难以履行这样的责任。”就《雌犬》中的达玛丽斯而言,张悦然认为,她在目睹了小伙伴被海浪卷走、又被舅舅鞭打后,就始终生活在恐惧和内疚中,没有办法成为一个“正常”或“完整”的人了。“我们对‘正常’的要求,是在任何时候都要保持一种完整的理智,但这是多数人都不能达到的。”
皮拉尔表示,她在小说中塑造了这些失控的、看起来“不太正常”的人,正是为了“通过他们来感知这样一种极端的情绪”,让人物代替她来“越界”。“我一直过着五感张开、有着强烈感知的生活。”当问及她如可理解当下“发疯文学”的盛行时,她打趣地提到,“我之所以没有‘发疯’,正是因为我写作。在写作时,我会把很多极端的情境呈现出来,好让我自己可以保持理智,留在‘正常’的这一边。”
关于“疯狂”本身,皮拉尔觉得它更像是一种标签,便于人们贴在那些不规范的东西上。在生活中,她认为自己并不是一个所谓的行为规范、得体的女人,也不会要求自己符合生活环境中的那些标准。她提到在她所出生长大的城市加利,女性保持直发是约定俗成的规范,而她一直没有拉直过她的头发,留着一头爆炸般的卷曲头发。“我之前和来自其他地方的朋友们说,我所做过的最激进、最叛逆的事,就是我从来没有拉直过头发,我只留卷发。朋友们都会笑我,觉得我在开玩笑。但事实就是如此。”在这些细小的事物当中,她不断寻找坚守和抵抗的方式,并将她的能量通过文字传递到更远的地方。
《雌犬》中所包含的内容,远远不是这短暂的两个小时对谈能够说完的。正如张悦然所说,这是一部简短的小说,实际上却比它看上去更为广阔、厚重。张悦然也提到,“我觉得这本书离中国的读者蛮近的”,因为它说出了我们每一个人内心的欲望、恐惧,以及难以言表的愧疚感和罪恶感。
当一个想要孩子的女人有了一只狗,会发生什么?
当我们的爱与渴望一次次遭遇挫败,我们是否会变成陌生的样子?
当生活的重压一再地捶打、折磨我们,我们能否在被吞噬之前,先杀了它?
“在写作中表达那些不应该说、不应该做的事情——这正是我写作的目的。”皮拉尔·金塔纳总结道。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