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但是我“做到”了。一年之中,我为同一位中国导演的小众艺术电影贡献了两次票房,两次都很失望。张律导演在接连拍完的两部电影《漫长的告白》和《白塔之光》中,延续了很多共同的元素:比如失意中年男与年轻女生的暧昧怨伤情,比如相同的男演员(辛柏青),相同的主曲调(《秋柳》)。这两个故事似乎是同一组人物生活的不同延续,因此我也似乎很不争气地,两次“踏进”了同一条河流,把自己伤害得明明白白。
为了迅速摆脱这种受害人心理,我决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首先,我为什么会去看这些电影呢?大概是因为不相信国产类型片,但对国产艺术片还有那么一点由第六代培养起来的迷思,还试图在那里找到独属于当下中国的体验。同时长期用电脑观影养成的不良习惯,导致我想延续那种与影像的私密关系——节奏缓慢,画面细腻,又带点浪漫气息的电影,是满足我在影院里舒缓地坐两小时,与电影耳鬓厮磨一阵的好方法。所以在上午时段选择一部文艺片,好生生用大银幕过一遍瘾,是我比较乐意做的观影选择。然而,事与愿违。在这部男主角以美食博主为职业的电影中,我竟如同《饮食男女》里患上味觉丧失症的大厨一样,连一丝食物的滋味都体会不到,更别说爱情的况味了。
没有滋味的电影,是它最大的特点。
坐享失败者美学,却不用背负失败者负担
主人公是一个中年男文人,美食博主,有一个长期缺席背负流氓罪名的老父亲;有一个闯入离异生活的年轻女拍档;还有一个乖巧伶俐的女儿,被姐姐抚养着,不耽误单身生活。这是多么精巧的人生设定啊,有中年男人全部的loser(失败者)美学,却不用背负沉重的失败者负担。年轻时荒唐一场的后果,一点都不危及中年生活的种种,甚至成为虚颓中年的绝佳装饰。“这可是一个有故事的男人!”——恋父情结深重的女孩也许会叹,然后忍不住走近那些创伤,用填补当作自己的存在感。
哦不,起码《白塔之光》里的男女还没有完全依从那套由王朔、冯小刚揭竿而起的上世纪90年代中年男创伤美学。但他们只是更新了版本,追随时代进阶了职业(自媒体)和调情方式(City walk、美食小馆),内核还是一样的:是对中年男性的困顿、逃避、排不尽的荷尔蒙春情一往而情深的背书。
导演煞费苦心地排除了这条道路上一个又一个的障碍。离婚了,原因呢?妻子背叛——为不可多得的道德豁免权点赞;有孩子没有?有,但有贴心贴意的“扶弟魔”姐姐接盘。为了成全主角,甚至不惜把姐夫写成疑似不举(他们没有孩子,片中丝毫未提原因,但夫妻俩视弟弟的女儿如己出)。有奶爸之名而无须日常的消耗——继续为完美的养育豁免权点赞。最后,经济状况怎么交代?哦,刚好祖上有房,自住又出租,因此能够以美食博主闲职为正业,自给自足,悠游余裕。小女友有麻烦不?偏是一个机灵又懂事的京漂女生,主动带着男人开房却言明啥也不想干。因为是女生不想,所以也就取消了对男主角性能力的质疑,徒留坐怀不乱之美誉。她坚持City Walk,坚持小酒馆搞文艺,最后又主动离开中年男投向前男友怀抱,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她是感情世界的田螺姑娘,适时地来给男人搞搞纯爱版情感卫生运动。
这样看来,男主角应该有好不容易穿越了婚姻家庭性欲囚牢获得的解放感,何来失意之说?遗憾的是,我们确实看不到解放感,满眼只看到男人失落、寡淡、沉闷的生活步调:他一人住一间像病房一样的平房,他作为美食写手对各种吃食全无所谓的冷淡感,他那眼底掩藏不住的幽怨星光……
失意来自于哪里?过往拙劣的编剧会给男主人公配一个情趣迥异的发妻,让他有被人同情的利好(比如那些“冯男郎”们)。在这个自媒体进阶版里,编剧果然更新了旧时代烂梗,取代它的是份量吃重的父子和解戏。
“犯罪分子父亲”,理所应当的忧伤权
父亲在很早就缺席家庭了:因为在公车上猥亵女性而被判刑,并被母亲逐出家门,居住在北京近旁北戴河。他是家庭不体面的污点,但关于这个污秽的疮疤着墨很少,只几句事务性交代。他在此片中的存在,似乎并不是为了展现那种不体面感的伤害性,而只是为了构成这出戏最重的一个深刻符码——裹着时间的历程和社会的变化糖霜的华丽丽的忧伤,那个男主人公不可纾解的要命的忧伤。必须要有吗?当然!必须要有一个令我们信服的理由,说服当下的观众接受一个不用考公考编不用996不愁房贷不必鸡娃不问大事有恋爱可谈却要搞到借酒浇愁的做过诗人的男人(“诗人”,这个字眼是何其不幸,就算时代再不同,只要中年男性美学出场,它都得被征用)。
父亲,犯罪份子父亲,被冤枉的犯罪分子父亲,就是最好的闭环,竟令人可以永踞受害者高地不论时代地拥有那淡淡的忧伤权,理所应当的姿态就跟女性主义的芭比似的。看到被设定为这样身份的父亲出场时,我不禁为编剧的高明“一键三连”,并用力扯了扯自己上扬到抽筋的嘴角。
好了,生而为中年失意人所有会遭逢的伦理困境到此都解决了。下面开始,咱们得憋个大招,匹配这样深刻的人生了!糟糕的事情发生了,我们发现,我们做不了什么了。失去了伦理的困境,失去了足以令人挣扎矛盾的苦斗,失去让普通人咋也越不过去的那些必须交代的人生课题,就失去了令我们想去爱会去痛的驱动力。太光滑的境遇,让我们一路滑下去,滑下去,顺利滑溜到他与几十年未见的老父亲跳起的华尔兹里。
我舞步飞旋,心里却和辛柏青的表演一样,荡不起波澜。这对父子隔着几十年岁月握住的手,一丝涟漪也不曾在我心中泛起。我看不到阻挡人物和解需要突破的人性障碍,只看到作为功能性阈阀的父亲角色,到了电影后半程,仿佛从上级那里领命:“该你了同志,开动吧”。于是阀门一扳,父子汇流。父亲积累了多年的孤独,就这么白白充了公,为了给中年儿子争取表现,被导演征用了。嘤嘤嘤,为田壮壮老师的表演洒泪。
陈旧图像里,没能排练出一个新的自己
影片临近尾声,一声惊雷响起。男主角对片中女性,发起了直逼灵魂的叩问:“你和xx睡了吗?”睡觉这个问题,相信对张律导演来说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生命题,不然难以解释为何在《漫长的告白》里,辛柏青扮演的男主角对倪妮扮演的女主角同样发出此问。张律导演对男性的性格设定很关键的词是“客气”,此刻真是一点都不客气啊,张口就来这样毫无边界感的问题。不知道《论演员的基本素养》里教不教怎样演这种场面,但是在“论性别的基本素养”里一定会写着,“如果有别的问题,建议更换;如果不能更换,建议直接删除。”
该清晰的不清晰,该含糊的却偏去冒犯。这样一种编织情感戏的思路,确实令人费解以至误解为“厌女”。异性恋男女睡觉确实是一个事,但它更是建构一种存在情境的事件:我们通过情境走向爱。而“你和谁睡了”这种将男人一秒打回至抠脚大汉的发问,既不说明所有权归属,也不导向爱的事件。只在意所有权的男人,已经把“人”这个概念搞到和徐州董某民一样狭隘,更把情感搞得小到透不进一丝风去。
情感是让世界向我们敞开的那种东西,而不是使自己沉溺在无能为力的哀叹中的事物。如果不能将我们哀怨的姿态变成行动的力量,打开我们与世界缠斗的死结,哪怕你手握一本睡觉的花名册,也无法逃脱你自己这个集中营。在导演拍的一系列陈旧图像里,再也无法排练出一个新的自己。狠狠地,堵住所有触摸到无限通道的机会,由此也堵死了观众的通道。
如何将你那点归属权之痛转化为本质的爱的欲望,使那种无能为力(客气)转变为解放力,将情绪变成行动力呢?也许第一步,需要很有历练的导演先敞开自己,把自己毫无保留地,拖拽出自己之外去,取消自己情感的免疫力,拽进情感的原始状态里去。拍一部简单老实谈谈情爱的文艺片,比如《爱情神话》,并不需要多么客气的障眼法。在那个没有受害者也没有施害者的原始地带,让男人女人们先厮杀一番。通过厮杀出来的光影,发明出一个新的中年男人来吧,让“人”这个flag因电影而成为更浩大如风的经幡。
到底为什么,一个女人会爱上一个毫无性张力的男人?就靠导演也是男人吗?我们如果不能去老老实实清晰化你对情感的关键表达,不能去满是下水沸滚的浓汤里结实炖煮,而是靠着预制的料包,在没烧开的水里煮肺头,这人性的腥臊气就全闷在肉里,不能及时打开分子结构成就别致风味了。这风味和观念无关,和年纪无关,和性别无关,和失意得意也无关。哪怕在根本性缺失性别观念的年代,我们也见证了无数丰富而立体的男女——艺术的创作本该坦然领受世间的差异。男主角谷文通的人生因为没有需要克服的问题,竟空洞到连卤煮都无味。这位美食博主,是患着味觉丧失症的预制菜博主。
顺便提一句,近期看的两部优秀的青年导演电影,《一个和四个》(久美成列导演)和《河边的错误》(魏书钧导演)都是男人戏,和女性没啥关系。我希望那只是偶然的巧合,而非隐然的耦合;更希望等长到张律导演的年纪,他们电影中的爱不会再是落不下影的白塔,而是令我们去接触到无限的那道光。
文|王音洁
编辑/于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