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我们仍可以从《白塔之光》里发现最典型的张律元素:永远在闲逛的主人公、随性而起的舞蹈、让观众毫无准备的转场、尘埃般漂浮在空气里的情绪、长镜头带动的时空变化……当然,还有张律永恒的主题:自我身份的认同以及多重文化的对话。
也因此,有人认为,《庆州》之后的张律是否已陷入严重的自我重复?甚至还有人质疑:张律既不真正理解北京,对父子关系和两性关系的描述也总是充满“爹味”。难道说,本片真的只是属于知识分子的顾影自怜和文艺腔的无病呻吟?
答案恐怕是否定的。如果说作为在韩国工作的朝鲜族导演,张律的声名鹊起源自其曾经在电影中构建的祖国与原乡、个体与民族、离散性与在地性相互碰撞的奇妙景观,那么在这个各种美学风格、文化属性、意识形态间的冲突、撕裂、对立愈演愈烈的当下,张律电影不仅仍有与时俱进的思想活力,更是对摇摇欲坠的全球化前景的有力回应。
白塔之影:现代人的精神困境
漂泊、旅行,一直是张律电影的关键词。《庆州》里的男主角为了寻找往日的记忆重游故地庆州;《福冈》的男主角为了追寻昔日恋人的踪迹来到福冈;《漫长的告别》中的两位男主也来到异国他乡重温旧日恋情。这一切总是指向张律对故乡的眷恋和怀念。
这一回,《白塔之光》的男主谷文通并没有离开故乡。然而,明明是自己出生、长大的北京,谷文通与这座城市之间的关系却是若即若离的——离婚后由姐姐抚养女儿,让孤独生活的他仿佛失去了“家”;放弃早年写诗的理想转而成为美食专栏撰稿人的他,也找不到生活的“方向”。因此,总是在胡同、街头游荡的谷文通更像是北京城里的一个“局外人”。
同样,与谷文通邂逅的摄影师欧阳文慧虽然在北京生活多年,却难以克服自己在北戴河被遗弃的心灵创伤;谷文通的租客找不到工作,只能在他的怀里哭诉“这个地方太难混了”;还有谷文通的同窗好友远走巴黎,最终却客死他乡。
他们都和谷文通一样,并没有和北京的生活建立起真正的联系,找不到真正的归属感。当欧阳文慧拥抱谷文通时对他说,“你看猫有影子,路灯有影子,我们却没有。”谷文通回答说,“也许我们的影子留在了北戴河。”正如北京的白塔没有影子,他们的心灵也没能被投射在这片土地,失去了自己的“根”。
事实上,《庆州》的男主来到庆州后的旅程变得无比荒诞,记忆中的美好早已支离破碎;《漫长的告白》中的哥哥从柳川回到故乡北京后,要面对的是琐碎、压抑的中年生活。或者可以说,张律电影中的故乡从来就不是具体可感的形象,而是人物难以达成自我认同的隐喻。
也因此,《白塔之光》中的谷文通越来越像本雅明笔下的游荡者。迈着闲散的步伐在街头四处打量的他,和这个高度发达的城市终究是格格不入——他是现代性的产物(通过在新媒体上写文章谋生),但又是这个现代性的对抗者(他对收租客的房租并不那么感兴趣)。他一刻不停地观看自己所在的城市和时代,甚至通过朗诵诗歌来表达眷恋和不舍。但是,他也是这个城市里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不过,也正因为谷文通是城市里的脱节之人,才让他对周围人的痛苦异常敏感,就像电影里他唱《北京欢迎你》时让观众感受到的悲凉。可见,张律在电影中想要表达的不再只是浓得化不开的“乡愁”,而是现代人普遍的精神困境。
白塔之源:摆脱历史的束缚
精神困境从何而来?张律电影将问题的答案指向了“父亲”。谷文通的父亲谷运来当年因为“猥亵妇女”被逐出家门,只能在北戴河孤独地放风筝。这既是与田壮壮电影的微妙互文,也是人被历史束缚的隐喻——谷文通和谷运来都被一根无形的线捆绑在了过去。
有意思的是,张律电影中的父亲形象总是残缺的:《芒种》中的父亲因杀人入狱;《豆满江》中的父亲因救女儿而落江失踪;《里里》中的父亲在爆炸中丧生;《沙漠之梦》中的父亲逃跑时被枪杀……在张律看来,父亲象征着历史——无法摆脱历史的束缚,也就不可能走向未来。
因此,电影中多次出现不同时间、人物的镜头在同一空间内完成转场。最典型的就是谷运来被审讯与他在家中浇花的场景同时出现,以及片尾白塔下的谷文通随着镜头一转成了谷运来——张律想以此提醒大家的是,电影中的现实是当下的,但人物的意识仍然被困在过去。
更值得玩味的是,张律电影中的历史、过去总是虚幻、暧昧的。《庆州》的结尾是对往事的回溯,观众突然发现,原来主人公在多年前就见过美丽的茶馆女主人。但是,这份记忆究竟是真实的场景还是主人公的想象,张律并没有给出答案。在《白塔之光》中,父亲谷运来的罪名是莫须有的,南吉说她祖上参与建造白塔也是真假难辨的。可以说,历史的真相早已飘散在风中。
找不到答案让谷文通陷入迷茫、彷徨。他不知道该怎么当好“父亲”这个角色,以至于女儿把姑姑家当成“我的家”;他又被欧阳文慧当作精神上的“父亲”,在看别人下棋时被责怪不懂如何照顾“女儿”。
但是,既然历史未必是确定、可信的,那么我们又何必要被它束缚?于是,谷文通与谷运来终于在共舞中达成了心灵的沟通和理解;欧阳文慧也选择拥抱另外一个“过去”——那个从巴黎回到故乡的前男友。所以,张律电影里的“爹味”从来无关性别关系、女性主义,体现的只是他独特的时空观念——历史是人为“书写”的,我们不应被禁锢其中。
白塔之光:对话何以可能
有网友吐槽本片,认为正宗北京人安慰游子的方式应该是点碗炸酱面而不是献唱《北京欢迎你》。其实,此前《漫长的告白》也曾被批评中文台词“水土不服”。
然而,这可能是张律的有意为之。不管是《庆州》里的丰子恺漫画、《春梦》里的唐诗,还是《福冈》里的《金瓶梅》、《漫长的告白》里的石黑一雄、约翰·列侬,导演偏爱引用普世性的文化标志,而对过于偏向本土化的讲述不感兴趣。换言之,《白塔之光》的故事发生在北京,但通过电影表达对北京的“爱”绝非导演的主要目的。
这一点在导演对语言的态度中清晰可见。张律电影常常会出现演员使用不同语言相互交流的场景。在《白塔之光》中,谷文通前妻后来的丈夫也向他解释,韩语中的“爱”在维吾尔语中是“傻瓜”的意思。一个语言符号可以有不同所指,但只要有对话的意愿,我们仍然可以通过各种渠道建构起跨文化的语境,如同不熟悉北京的观众一样能听懂《北京欢迎你》的弦外之音。
当然,张律也没有盲目乐观地相信跨文化的对话可以轻松实现。恰恰相反,电影中处处都有对此的担忧。谷文通对谁都很“客气”,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不是这个意思”。这正是现代社会沟通、交流越来越困难的写照。谷文通自杀的老同学被昔日恋人痛批是“怂人”;谷文通自己和欧阳文慧的关系晦暗不明、暧昧无果,也都是现代人难以坦诚相待的象征。
在《白塔之光》中,谷文通常常出现在逼仄的房间、压抑的窗户、狭窄的通道里。此类被框架禁锢的镜头表达着导演冲破边界、实现融合的愿望。《白塔之光》既安慰着在这个城市中挣扎的现代人,也指引着我们勇敢地与他者展开对话。就此而言,在全球化进程不断被撕裂、破坏的当下,张律的努力确实是难能可贵的。
编辑/陈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