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柴、“红魔鬼”与青烟
——读蔡骏《火柴》
文|战玉冰
1990年,西宫的八角亭下,“火柴”送给“绸缎”的生日礼物,“竟是一包小蘑菇,邪气鲜艳,红颜色尖尖的蘑菇头,好像一枚枚整装待发的小火箭”。这种蘑菇叫“红魔鬼”,不是用来吃,而是用来烧的,随着“火柴抓起一枚枚小蘑菇放上火头炙烤”,“红魔鬼升起青色的烟雾”,“火柴”“绸缎”和“我”都分别陷入到各自眼前的幻象之中,更有趣的是,三个人所见到的幻象,竟然还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呼应的。
这处细节似乎可以视为蔡骏小说《火柴》中的关键性隐喻,换句话说,整篇《火柴》也不妨被理解为用火柴点燃毒蘑菇,释放出文字叙事与想象力的幻象。正如作者在创作谈中所说,作为小说创作起点与契机的火柴,或许是来自于福克纳的小说《烧马棚》,以及李沧东的电影《燃烧》,但火柴点燃“红魔鬼”后所产生的青烟与幻象,却又完全是属于蔡骏的,或者说是属于曹家渡的。
“曹家渡童话”
从《猫王乔丹》《戴珍珠耳环的淑芬》,到《饥饿冰箱》《断指》,再到《火柴》,蔡骏近年来的小说创作多围绕“沪西曹家渡”而展开,有着一种强烈的具体性。对此,蔡骏也坦陈自己是在有意创作一系列名为“曹家渡童话”的小说。进一步来看,这里的“曹家渡”一方面明确表现在空间的具体和准确,比如《断指》中位于六层楼里的新家宅空间布局与健民浴室,《饥饿冰箱》中对面六楼的琵琶小姐与家乐福超市,以及《火柴》中的沪西电影院、对岸化工厂与西宫的八角亭,一切地理空间单位的出现和使用完全是“高德地图”般的精准。另一方面,不同小说中的地理空间还存在着密切的互文关系,比如《断指》中“我”因为搬家而转学到长寿路第一小学,到了《火柴》中,“火柴”成为继“我”之后又一个新来的转校生。甚至连《火柴》中“我”为了向“火柴”证明“火的极度危险性”,翻箱倒柜阅读的那本“妈妈在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自学考本科的教材”,也出现在了《老闺蜜的秘密一夜》里——蔡骏似乎是想通过一系列中短篇小说,打造属于自己的“曹家渡宇宙”。此外,“曹家渡童话”系列中的具体性也指向时间层面,比如《火柴》中对“我”与“绸缎”多年后重逢场景年代感的细致刻画,以及《饥饿冰箱》所捕捉到的某种时代感觉症候。
与此同时,蔡骏小说中的时空具体性又不意味着某种封闭性,而是与更广阔的历史遥相呼应,比如《火柴》中从“波斯人琐罗亚斯德创立拜火教”到普罗米修斯因为盗火而被绑在高加索山上受刑,从“火烧赵家楼”到八十年代末的大兴安岭大火,蔡骏似乎想用一个具体的关于火柴的故事点燃一百年来中国关于“火”的历史,甚至几千年来人类有关“火”的文明与传说。此外,小说中更多关于年代感的暗示还隐藏在大量征引的文艺作品之中,比如“我”和“火柴”一起翻看的根据苏联小说改编的连环画《一颗铜纽扣》,“一盒擦刮拉新的磁带,苏芮的专辑《一样的月光》”,或者是“一张手绘电影海报《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等等。这种客观的年代提示同样隐藏在小说人物的主观感受里,比如小说中“我”对《战争与和平》情节的理解与概括,就很容易让读者联想到杨德昌电影《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中honey将其视为武侠小说的读法。
悬疑的特质与传统
指明蔡骏作品中“曹家渡时空”的具体性,以及其面向历史文化的敞开性,都还不足以完全概括出小说《火柴》的全部特质。蔡骏最擅长的在小说中构造罪案与悬疑的手法在这篇新作中也有着充分的体现。比如“火柴”的爸爸在厂长办公室纵火案、“火柴”因为烧冰人而引发大兴安岭森林大火案、“我”幻想中的点燃曹家渡,以及最后不知真假的“绸缎”杀夫纵火案等等。我们甚至可以说,整篇小说《火柴》的情节就是从一场大火转向了另一场大火,而作者又从来不肯完整交代每一场大火的真实性与前因后果,比如“火柴”烧冰人并引发森林大火的事情究竟是真是假?“我”幻想中的曹家渡大火为何会和“火柴”与“绸缎”所见幻象彼此暗合?以及“绸缎”最后到底有没有杀夫纵火?这些存在于传说、幻想与讲述中的“大火”令读者虚实莫辨,但却又彼此绵延,相互关联,共同燃烧出了一段充满悬疑感的奇妙阅读体验,这正是蔡骏小说的独门绝技与悬念魔法。而种种这些关于“火”的故事或幻想,放置在极为具体、准确的曹家渡时空中,就获得了一种自由穿梭于真实与幻想之间的奇妙效果,“曹家渡童话”的魅力也由此产生。
有趣的地方还在于,《火柴》中的“悬疑”也绝非自我封闭的产物,而是在相当程度上来自对世界悬疑推理小说史的继承。对此,蔡骏在小说中通过大量的文本征引与暗示来致敬传统。比如被烧厂长办公室里除了一瓶茅台酒、一条中华烟,还有一整套《福尔摩斯探案集》;“火柴”所居住的弄堂,就像是“黑猫”的一段盲肠;“火柴”的母亲因为中苏混血,长得像《冰山上的来客》里的古兰丹姆;“我”的字迹“像十个小印第安人跳舞”,或许就是《无人生还》中的那十个;“火柴”点燃毒蘑菇的行为,让“我”联想到福尔摩斯系列中的《魔鬼之足》……小说中这类对于世界经典悬疑、推理、间谍小说与电影的呼应之处可谓不胜枚举,而《火柴》中对于类型文学传统的致敬,就在具体的曹家渡经验与作者的文学想象力之外,为我们连接起了认知蔡骏小说的第三条脉络。如果我们将那根具体的“火柴”理解为作者在曹家渡生活的时空与经验,那么悬疑推理的类型文学传统就好比那被称为“红魔鬼”的毒蘑菇,它“必须长在五百岁以上的红松木树根上”(意味着某种传统的由来),蔡骏小说中的悬疑故事与奇诡想象就是用这根火柴点燃“红魔鬼”后所产生的青烟,而作为读者的我们则只需沉浸在这美妙的幻象之中,欣赏悬疑的燃烧与想象力的释放。
小说《火柴》最后,“我”驱车一路向北,前进3200公里,从上海到漠河。关于这漫长旅程中的未知奇遇,我们似乎可以通过蔡骏数年前的小说《去大理的夜车》来补足沿途想象。只是这里的目的地——漠河,更加意味着一种远方。一方面,那是我少年伙伴“火柴”所在的地方,而“火柴”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更多只是存在于记忆与传说中的人物;另一方面,“火柴”在漠河这件事本身,也不过是出自“绸缎”对“我”的转述,其中真假难辨。但这些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选择逃离的姿态与行走本身,整台车仿佛“变成一匹红鬃烈马,每一根鬃毛点亮一根火柴”,燃烧着回忆、传说、幻想与希望。
本刊特约评论
蔡骏短篇小说《火柴》发表于《当代》2023年2期
战玉冰,文学博士、博士后,复旦大学中文系青年副研究员,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主要研究方向为类型文学与电影、数字人文等。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项,省部级及博士后项目3项。入选上海市“超级博士后”、复旦大学“超级博士后”激励计划。在《学术月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中国比较文学》《现代中文学刊》《扬子江文学评论》《南方文坛》《北京电影学院学报》等CSSCI来源期刊及中文核心期刊发表论文二十余篇,部分文章被《新华文摘》、“人大复印资料”等转载。在《南方周末》开设“百年中国侦探小说”个人专栏。专著有《现代与正义:晚清民国侦探小说研究》(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22年)和《民国侦探小说史论(1912—1949)》(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即出)。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