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圈|第一次握姥爷的手,是最后也是开始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04-11 13:00

姥爷去世八年了。八年前,在那间狭小的病房里,医院殡仪馆的人在刚刚咽气的姥爷的床前问我们一众家属:“来个胆大的,一起把老人抬下来?”愣了很久的我如梦初醒,跳上病床,按照对方的指示握住姥爷的手。

还是热的。但是好粗糙啊。我猛然发现,这好像是从我记事以来,第一次和姥爷握手。

我至今都不知道姥爷的祖籍是哪里,家人也都说不清楚,只知道他年轻时曾经赶过大马车,经常挥舞着鞭子在公路上颠颠簸簸。因为身强力壮、人品正直,还当过农场生产队的大队长。

打我记事起姥爷就六十多岁了,个头高高,脊梁总是挺得溜直,不抽烟不喝酒,不提笼架鸟也不像其他老汉一样聚众聊天。总是趿拉着一双老头鞋,在狭长的院落里忙碌一些我看不懂的活计,但凡看见什么不平事就破口大喝,是家里公认的不稳定因素。

不过姥爷的厨艺却很好。小学时我中午去他家吃饭,经常能吃到他做的各种美食。比如汤汁浓郁的西红柿蛋汤、入口即烂的炖菠菜,还有油光酥脆的韭菜馅饼,等等。

即便是这样我也很怕姥爷,总觉得他铁塔一样的身影会随时泰山压顶,为一点儿芝麻粒大的事儿把我喷得体无完肤。更有甚者,姥爷还会牢记我一天的所有捣蛋记录,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妈,让我从精神到肉体不留遗憾地受到双重打击。

有一次,我妈来姥爷家接下了学的我,见我没有好好写作业很恼火,姥爷见状不仅不劝,反而在一边添油加醋,气得我妈在院子里胖揍了我一顿。此后我便一直记恨姥爷,总想着使些什么花招报复一下。直到某天我发现姥爷买回来一只蝈蝈,挂在窗弦上每日聆听叫声。我不露声色,趁着姥爷出门之际抄起一瓶杀虫剂朝着蝈蝈喷去,几秒钟之后那蝈蝈便口吐绿水一命呜呼。

行云流水,复仇成功。

姥爷发现蝈蝈暴毙之后,先骂了句脏话又叹了口气,说早知道就不给它喂那么多菜叶子了。

时间一年又一年地过去,姥爷的脾气愈发古怪。有的时候会因为看到我们买回花哨的饮料而骂骂咧咧,转眼又突然拧开瓶子一饮而尽;有时候会因为自家两个房客谈起恋爱,他觉得有伤风化过去棒打鸳鸯。直到他八十多岁时自己出去理发,和理发师发生了争执,归途中忽然迷了路,自此精神出现了很大问题,到医院一检查,小脑萎缩,阿尔兹海默症。

他去世的前几年我觉得很漫长。那时候舅舅一家已经搬了楼房,姥爷一个人住在带有阳台和小院的主卧里,却完全没有一副安度晚年的状态。他忘记了怎样做饭、忘记了怎样干活,甚至记不得自己出门遛弯的路线。最后慢慢地,连人也不认识了。

我去舅舅家,见到他,发现他眼里再也没了曾经的凌厉,取而代之的是略显麻木的疑惑。我跟他说我的名字,说我是谁谁谁的孩子,谁谁谁的弟弟,他往往只是点点头,轻轻地哼一声,好像并不是真的认出来,而是疲于应付而已。

临终前的姥爷状态很不好,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器官衰竭严重,身上经常有难以治愈的感染,精神也经常出现幻觉,会把排泄物抹得到处都是,会把压根没人动的存折整日揣在怀里。再后来他就动不动地长期陷入昏迷,住院以来,几乎就没有清醒的时候。

直到被宣告死亡的那一天。

当我跳上姥爷的病床,试着和工作人员一起将他抬到小推车上时,我摸着他的手才发现,原来有这么多茧子啊,就像是干涸的鳞片一样。那一刻我才想起,我的姥爷,在我出世之前,就已经经历了六十多年的人生,养育了四名子女,赶过轰轰烈烈的大马车,当过说一不二的大队长,做得一手好菜,又在最应该享清福的年龄失去了记忆,没有去很远的地方旅过游,没有用过智能手机,甚至没有坐过地铁,没有点过外卖。

也到最后都没有知道,多年前那只自己很喜欢的特意从街上买回来的蝈蝈,并不是死于喂食过量,而是命丧自己的外孙手中。

登时就哭到不行。

很多人都为没有体会到自己亲人曾经也有风华绝代的时刻而沉痛难过,而我觉得更应察觉的是,我们其实都是他们的延续,他们早已是我们的开始。掀开历史的画卷,滚滚红尘中只能当作背景板的他们,有着最普通的脸,做着最微不足道的事,却是现如今我们一切一切的初始篇章。

没有他们,我们也不复存在。

文/马拓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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