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卷发染成亮眼的褐红色,说着重庆话,开个小卖部,打着麻将牌,唠叨着老公,这个市井气很浓的中年妇女就是陈冲在《忠犬八公》中的形象。由冯小刚和陈冲主演的《忠犬八公》正在热映,冯小刚扮演稳重而又匠气十足的“副教授”,陈冲扮演直爽泼辣的妻子李佳珍。这个在大多数人心中都有些俗、有些市井气的家庭妇女,在陈冲眼中却是可爱的、幸福的,陈冲羡慕她对生活的热爱,羡慕她那份热情的活力。
一种爱,人经常做不到,但是又渴望它
“忠犬八公”的故事对于中国观众来说并不陌生,八公是日本历史上一条具有传奇色彩的忠犬,1923年出生于日本秋田县大馆市,1924年被主人上野英三郎带到东京。每天早上,八公都在家门口目送主人上班,傍晚时分再到附近的涩谷站接他回家。一天,上野英三郎在工作时突然因心脏病抢救无效去世,然而,八公依然忠实地在涩谷站前一等就是9年,直到1935年3月8日去世。 涩谷站前面设有一座铜像,这座铜像为纪念忠犬八公所造,即忠犬八公像。1987年,日本将其故事拍摄成电影《忠犬八公物语》,2009年美国拍了电影《忠犬八公的故事》。
两版电影感动了无数的观众,让“忠犬八公”不再局限于电影,更是一种文化符号,而有关宠物的电影也屡次收获大众的肯定与喜爱。中国版《忠犬八公》改编自新藤兼人原著剧本《ハチ公物語》,获得正式授权改编,在保留前作的情感精华与艺术价值以外,也充分落地本土化改编,带来独属于中国的“八公故事”。中国版《忠犬八公》由中华田园犬担当主角,还有着一个十分接地气的名字——八筒。不过,名字的变换只是本土化的小小改编,原作所传达的温情治愈,哪怕时隔多年搬上银幕也依然感人至深。
《忠犬八公》3月31日上映以来,目前票房已近两亿,对于这类故事何以会被多次改编后依旧能打动观众,陈冲认为是因为人们渴望一种忠诚的爱,“我们渴望去相信有这样一种爱,因为它难得,它很珍贵。人经常做不到,但是又渴望它,我觉得在今天,这份爱越来越显珍贵。”
影片中,冯小刚扮演的陈敬修去世后,八筒依旧每天在车站等着接他回家,就这样等了十年,直至生命结束。陈冲认为八筒能这么“长情”,是因为它是一条狗,没有那么世故,也不懂得世故,“它没有让希望走掉,就是有希望嘛,人有希望就会这样,但是我们人类就没有这样的本事。因为我们已经世故,所以我们会失去希望。它没有失去希望,而且等待本身就是它唯一的支撑、生活的目的,它只记住这个人是我的恩人,他爱我我也爱他,就那么简单,我们人类往往就做不到。”
陈冲很遗憾自己和八筒的对手戏并不多,而且开始还要表现出不喜欢八筒的样子,“扮演八筒小时候的狗叫小九,我冲它吼了好几次,它真的很怕我,当然后来它原谅我了。它比人好,它不记仇。”
陈冲从小到大一直养猫,“我的孩子们想养狗的时候,我一直没有同意,这是对她们的一个很大的创伤。孩子长大了以后去找帮人遛狗的工作,可以跟狗玩一玩,一个小时还可以挣10块钱,或者15块钱。我也觉得挺惭愧的,因为我经常要离家拍戏,我不想又给丈夫再多一份工,所以就一直没有满足孩子们的这份愿望,还好现在她们大了,可以有自己的狗了。其实,跟别人家的狗玩,我也是喜欢的,所以这次拍《忠犬八公》挺开心的,能够有时候和狗狗玩。我是喜欢狗的,它们能知道。你如果特别怕狗,它也马上就感觉到了,你不放松它就不放松。它们能感受到我是喜欢它们的,在我面前就能放松,比较容易表演。”
这次拍摄《忠犬八公》让陈冲再一次认识到电影是个蒙太奇的艺术,“狗肯定是不懂得什么是细腻的表演,但为什么它在银幕上出现的时候,能让你为它填充所有的情感?能够把你的一切情感、你的希望、你的期待、你的渴望、你的痛苦全都赋予给它?这是因为电影的力量,这是电影蒙太奇的力量。当然这些狗演员训练有素,有很多表演经验,训练狗的教练们也都很有经验,它们又聪明又可爱,让你见到了不可能不爱。”
幸福或许就是一种充实的自然态度
陈冲扮演的妻子李佳珍开着小卖部,平常的爱好就是打打麻将,嘴上嫌弃着丈夫多年来只是个副教授,但却精于烹饪,一心照顾着丈夫和一双儿女的生活。
陈冲形容李佳珍刀子嘴豆腐心,是个热情、善良的、热爱生活的女人。“演了一段之后,我才意识到她其实是一个挺幸福的女人。因为她喜欢为家人做菜、洗衣服,她喜欢打麻将;她有一个小店铺,挣着零花钱,然后在麻将上花掉一点。她让我思考幸福是什么,我们就算到老也不一定对幸福有很明确的定义,但是我相信她应该是一种比较充实的自然态度,所以我觉得其实她是个挺幸福的女人。”
李佳珍最吸引陈冲的就是她对生活的热爱,“她可能有这样那样的抱怨,但是总的来说,她享受着生活,热爱着生活,她是个有生命力的女人,像土里长出来的那么自然、那么旺盛。一开始看剧本的时候,我觉得她有点骂骂咧咧的,总是对老公特别凶,慢慢演着我才发现她对她老公这个态度,其实是从年轻时候‘发嗲’延伸出来的。也就是说,只有在她老公面前,她才是这样一个人。她不是冲着谁都会骂骂咧咧的,这是她老公的专有待遇。老公不在了以后,你看她也沉寂了。”
李佳珍曾被狗咬过,所以她开始不同意丈夫养八筒,但后来也接受了,陈冲认为是因为李佳珍发现老公又可爱了,“她已经忘了她老公是可以可爱的,老公跟小狗在一块的时候很快乐。小刚在影片中有句台词说:‘这个人短短的这一生,他想做一件让自己快乐的事情。’我的丈夫原来不快乐,这个是李佳珍以前没想过的,小狗的到来给他带来了新的生命力。我想这是李佳珍同意养狗的最重要的一个原因。还有就是,作为母亲,她本来有很慈悲的一面,这只小狗当然会让她爱。”
表面看李佳珍总是嫌弃丈夫陈敬修,但是陈冲认为他们两人是深深相爱的,“是亲人的一种爱,很扎实的一种爱。不是少男少女坠入情网的那种感情。如果说到了他们这个年龄,爱情应该长什么样子,他们也许也并不是榜样,但是他们仍然是一个幸福的家庭。那天拍海报的时候,我感觉到:‘哦!原来这个故事是讲一个幸福家庭的故事,四口人一条狗。’他们当然有吵架,有摩擦,但是互相之间的情感是非常深厚的,是我可以依赖你,你可以依赖我,不是那种假模假式的幸福,是很真实的幸福。其实当年陈敬修作为一个北方人,愿意来到重庆生活,我觉得爱情可能是他很大的一个支撑,我相信是。”
也正因为爱,李佳珍才会热爱做菜,陈冲说自己这点和李佳珍很像,“我很喜欢做菜,愿意自己做的菜一家人会欣赏,孩子们走了以后,李佳珍做的菜没人吃,其实有点失落。作为一个女人,我挺能理解她这一方面的。”
李佳珍爱打麻将,陈冲也能理解,“因为她打麻将时跟朋友在一起,有友谊,有快乐。比方说我喜欢阅读,如果说阅读是我人生的一个自然状态的话,那无疑就是幸福了,李佳珍爱打麻将,那就是她的幸福。”
影片中原本有句台词,是李佳珍说如果老公评上了教授,她以后就不打麻将了,陈冲向导演徐昂建议去掉了这句,“她那意思好像打麻将不好,我就跟导演说:‘咱不能这样啊,因为打麻将不是个坏事儿,咱不能把它弄成好像是个坏毛病的感觉啊。它根本就是生活当中非常美丽的一部分。’这就是我对李佳珍的感受,她热爱生活,她在做着她想做的事情。”
穿上“红舞鞋”,立刻成了李佳珍
试装的时候,陈冲对人物的服装和造型提了一些自己的建议,她说现在越来越觉得人物的造型非常重要,“年轻的时候还没仔细往这方面想,原来觉得关注造型的话会不会流于表面?会不会是一种肤浅的想法?但是后来我越来越感受到它的重要性。”
在陈冲看来,演员对角色的所有思想和情感必须依附在一个身体上面、一张脸上面、动作上面,“所以我一旦找到了她的模样,就会按照她的样子去行走、说话、做事。我在上飞机之前,导演发给我服装照片的时候,我就说希望能够有人到大街上去帮我找到这样穿着的人,到大街上去拍照,让我从中去提炼、去观察。我们戏里讲的是2000年以后的事情,离现在重庆街上的妇女没有那么遥远,所以,我是可以从她们身上去捕捉的。到了重庆我发现,如果你没有亲眼目睹的话,肯定觉得李佳珍这样穿衣服不可理喻,但是在大街上看到她们的时候,她们就跟重庆的春天一样,身上是层层叠叠的花朵和色彩。马上在视觉当中,我就知道李佳珍是怎么样一个人。李佳珍那个火辣辣的褐红色的头发,满街都是。”
从生活当中去提炼人物,对陈冲来说充满乐趣,她说李佳珍的那双红鞋对她就特别重要,“其实戏里可能很少会看见她穿的那双鞋,因为镜头中大部分不太会带到脚。但是对我来说,她那双红鞋就是特别特别重要。我一旦穿定了那双鞋,就觉得(那双鞋)就是我的红舞鞋,马上走路就是她的样子了。”
说起这双红鞋,背后也有故事,到了重庆两天以后,陈冲从公厕出来,因为地是湿的,她怕踩到什么,就特别仔细地盯着地,结果就看到前面的一双鞋。“那是一个老妇人,挺黑瘦的,灰白的头发,穿着这样一双红鞋。我就跟助理说赶紧照下来,造型师看到照片也是特别喜欢,后来在一个快倒闭的商店里买到了一双一模一样的。我觉得就是从那个时刻开始,我就会像李佳珍那样走路了。”
陈冲重视做造型,因为她认为那是和人物的磨合过程,“有的演员来了,做了两天造型,在我感觉是不够的,这是个磨合的过程,我觉得应该起码有4天,就是这样试、讨论,然后站在镜子面前去体会。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创造角色的,但是对我来说,这个步骤很重要。因为我觉得这个步骤就是慢慢地让你能够在你的身体里找到她。穿着它以后,你的行为、语言、态度、走路的样子,也会和你自己有点不一样。很简单地说,就是撇开自我。”
陈冲演《末代皇帝》最后出现时已经很老了,“她已经完全被摧残了,我们的服装师给了我一双比原来大一码的鞋,我穿着走路的时候,和平时是完全不同的感觉,所以这些外形的东西,其实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它必须准确,必须是从生活当中得到某一种灵感,把它提炼出来,得到这样一种审美的结果。”
陈冲认为电影表演不同于舞台表演,“你不可能干巴巴地把这个戏演出来了就好,它的确是要在特定场景里才能演好。拍一部电影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部门呢?为什么要两三百号人在那里呢?就是因为它是一个用光、用影、用声音、用音乐的艺术,这是一个电影的表达,而不是一个演员把台词读了。没有集体的力量,你演得多好都没用,所以,我去参加过一次真人秀,把我给难到了。比方说要一位年轻的演员演《末代皇帝》里我演的吃花的镜头,演完了让我评价。我发现我根本评价不出来,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最好的电影表演,是无法让你在真人秀里去重复的,你让她怎么演?多用力她都将失败。”
慢热、社恐,“有非常痛苦的羞怯”
出演《忠犬八公》是陈冲第一次用重庆话演电影,她坦承这是她接演这部电影的一个主要原因,“如果这个人物不是用重庆话演的话,我可能就不会演了。”原来,陈冲的父亲是重庆人,“重庆话是父亲的母语,所以我说的时候觉得有一份情感在里面。这也是我学重庆话的一个重要原因,我们有一个特别好的教语言的老师,所以我挺幸运的。”
对于和冯小刚的合作,陈冲评价说两人很自然、默契,“我跟他是同代人嘛,所以我们有一种默契:有一种对时代的感慨。他跟我的年龄、经验、感受其实很近,所以合作都不觉得有任何难度。”冯小刚的每一条表演都不一样,常会有些细节灵感,陈冲就会非常完美地把“球”接住,然后再踢回去,陈冲说:“这就是表演的乐趣,我相信他跟我都应该是同样的感受。表演其实就是一个反应。如果对手不舒服,你肯定也不舒服。对手舒服你就会舒服。我原来也不认识小刚,但是这次合作后觉得他是特别率真的一个人,特别真诚的一个人,很好合作。”
影片中,丈夫去世后,陈冲有一场默默吃面的戏,看哭不少观众。陈冲说其实李佳珍的银幕时间并不多,所以每一场戏对她来说都是重要的,至于观众被这场戏感动,陈冲认为是因为“失去”,“失去了以后,你才会想以前怎么都没好好体会他。我们活的岁月多了,这份感受其实经常会有的,因为你经历了失去。所以爱的永恒的主题,必须伴随失去,才会有更深刻的意义。这种失去,能够让你懂得爱。”
尽管已是老戏骨,陈冲说自己是个特别慢热的人,“我要很长时间才会和别人熟络,而且要别人主动跟我聊,我才会慢慢地熟悉起来,其实有非常痛苦的羞怯。”
2021年5月21日,《忠犬八公》杀青,陈冲在微博中写道:“我在这里度过了我的60岁生日。也许春天是拍戏的好季节,从15岁入行至今我有许多次生日都是在剧组里过的。我想到幸福这个词,虽然我无法定义它,但我确认它不是像一只美丽的花蝴蝶那样,飞在我难以够到的地方,吸引我去追逐和捕捉的东西。或许幸福只能是某一种充实的自然状态,在体验它的时候人并不自知。
“我慢熟,又有点社交恐惧症,特别害怕成为人群的焦点,而且越老越严重。记得在生日之前,我跟经纪人交代,请他嘱咐制片人千万不要在现场让全组几百个人为我唱生日歌,大动干戈。他说,那不大容易做到吧?我说,我不管,这是我的生日愿望,那天我想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他说,这样不好吧。我说我都老了,你就让我任性一次吧。
“今天早上,我最后一次脱下了这双‘红舞鞋’,最后一次离开了这间带着迷人景色的小屋。江面弥漫着神奇的雾霭,对岸的高楼消失了,只看见窗外山坡上的树叶和野草在婆娑起舞。远处传来两声悠长的汽笛声,令人联想到起航,那样古老的告别、思念和期待。”
供图/集拾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嘉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