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

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

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

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

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

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

——【魏晋】向秀《思旧赋》（节选）

公元247年，20多岁的嵇康、30多岁的阮籍和40多岁的山涛相会于洛阳附近的山阳县嵇康的庄园里。他们三个是被人称“契若金兰”的好友，彼此欣赏，同声共气。此时正是朝廷中斗争激烈、风云诡谲的时期，三个人都因此辞去了公职，在嵇康家附近的竹林里谈玄论道、饮酒弹琴，躲得一时清净。山涛介绍来了他的好友向秀，阮籍带来了他的亲戚阮咸和14岁的天才小朋友王戎，加上住在嵇康家不远的刘伶，七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朝夕聚在一起，靠着你来我往激情四射的辩论，开创出庄子哲学的两个流派。后来，他们被人称为“竹林七贤”。

暴风雨即将到来，但远在竹林的朋友们并没有感受到。这段无忧无虑、远离尘世的日子，成为他们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这个时候，他们还都意气风发，对未来的世界充满希望。嵇康沉浸在学术研究中，写了他最重要的几篇论文；阮籍虽然对官场失望，但还怀着礼乐治天下的宏愿；山涛始终志在庙堂，他在等着政风安定下来，好重新回去做官。其他几人年纪还小，但也都有着“天生我材必有用”的信念。

很快世事就让他们意识到，天生的材未必是种恩赐。

两年后，一场令人震惊的政变发生了。这年正月初六，当政的大将军曹爽等人随皇帝去高平陵祭扫，对立的一派，老臣司马懿和蒋济带兵控制了洛阳，夺取了大权。几天后，司马懿以谋反罪名，将曹爽斩首，同时被杀的还有他这一派的众多大臣名士，以及他们的三族，连他们家族中嫁出去的女儿、生下来的婴儿都没有放过。

血腥的屠杀吓住了所有关心政局的人。朝廷里的两派斗争由来已久，但谁也没想到会以这样的结果结束——不，并没有结束。3年后，老将王凌准备起兵反司马懿，没等到发兵即被镇压。再三年后征西大将军夏侯玄等人举兵，司马懿的儿子司马师先下手为强。之后皇帝曹芳被废，司马师改立十几岁的曹髦为帝，过了几年，曹髦试图夺取旁置的大权，被司马家的家奴当街刺死。10年的时间里，血腥政变不断发生，每一次，都有大批涉及到的朝臣与同情他们的亲朋被杀，那个年代读书人本就不多，这10年几乎被杀光——除了能尽快审时度势，投靠司马家的那些。

这，是“竹林七贤”离开竹林后，猝然面对的真实世界——不断出现的反抗让掌握了大权的司马势力保持了长时间的政治高压，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必须表态、站队，无视前人的鲜血，拥抱新的掌权者。“如果不是我的人，那就是我的敌人。”而等待敌人的只有一个结果。

七个好友很快就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山涛在王陵被杀后的第二年主动投到司马师门下，王戎紧随其后入仕，并在后来的时间里官运亨通。阮籍名气太大，高平陵政变刚结束就被司马懿征召做秘书，诸多尸首在前，他不敢不从。阮咸、刘伶几年后也陆续出山。只有向秀与嵇康，一直扛着不肯合作。

与一个踩着鲜血上台的政权合作，与“竹林七贤”自我标榜的风度格格不入，但在现实下，每个人都有自己做选择的逻辑。有的人如阮籍，是出于恐惧，他后来用沉溺酗酒、放荡不羁来躲避老板的更多要求；有的人如山涛和王戎，是现实的权衡——未来很长，人生却很短，如果此生还想有所成就，能做的选择可想而知。嵇康也有恐惧，他知道得罪司马家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但他内心的原则不让他妥协。他到处躲，最终还是没有躲过。

公元262年，司马家最后一次向嵇康伸出了橄榄枝，为了让他无法拒绝，特意让他的好友山涛出面。不知道是这个举动激怒了嵇康，还是长时间的躲避让他不想再继续了，他写下了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用当时时势下最大的尺度，严词拒绝了征召，并指桑骂槐地痛骂了司马政权。司马家终于知道，这个嵇康是无论如何也收买不到了，那么能做的就只有让他死。

不久后，嵇康被网罗进一起普通刑事案中，公开被杀于洛阳东市。司马政权用这种形式，演示了与自己对抗者会是什么下场。

名声与平安如何选择？嵇康用生命做出了回答。阮籍也是。他虽然入了司马昭的幕府，心里却一直抗拒，为司马昭写欺骗天下的文书，包括写劝进表，让他对自己极度悲哀与否定，在嵇康被杀后一年，他就因长期的抑郁而去世了。

嵇康死后，司马昭用同样的方法征召向秀，这个与嵇康相伴着抵抗到最后的人，不得不违心答应了，之后被派往外地任职。临走之前，他专程又去了山阳竹林，凭吊已经荒废了的嵇康故居，怀念曾经一起谈经论道的地方，并写下了千古绝唱《思旧赋》（以下为节选）：

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

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

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

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

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

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

在这篇欲说还休的诗文中，向秀终于知道，他的理想、信念与快乐，已经与这里一起被埋葬了。

2022-11-01

文/宋燕（作家）

编辑/陈品